压抑的抽泣声，在死寂的坑道里断续回响。
孙淼捏着手里的黑面饼。
那粗糙的饼子，余温正透过他的掌心，传递着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暖意。
水囊里的水很浑，入口带着一股土腥味，却奇迹般地润湿了他干裂到几乎要冒烟的喉咙。
他想不通。
理智已经彻底成了一团浆糊。
这些被他们视作蝼蚁，可以随意打杀的矿奴，这些刚刚才用最残忍的手段，杀死了他三名同门师兄弟的暴徒，为什么会给他食物？
为什么会给他水？
林克冷眼看着这群精神防线彻底崩塌的宗门弟子，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催促。
他只是在等。
等这哭声自己停下来。
当坑道里最后一个弟子的肩膀停止耸动，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时，林克才开口。
他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任何情绪。
“哭完了？”
一片死寂。
没有人敢回答。
“哭完了，就该想想以后了。”
林克踱步上前，他的靴子踩在碎石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每一下，都像重锤敲在七名俘虏脆弱的神经上。
“我们，要创造一个新世界。”
这句话，让孙淼等人猛地抬起头。
“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新世界。”
林克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周围那些沉默的，身上沾满矿尘，眼神却亮得惊人的矿工。
“在那里，像他们一样的人，付出的每一滴汗水，都能换回应得的粮食，都能换来修行的资源。他们得到的，将是尊严，而不是监工的鞭子。”
他的手指又转向了孙淼。
“在那里，像你们一样的人，每一次赌上性命的修炼，每一次生死一线的任务，都能换来真正的修为增长，都能换来应有的地位。而不是被所谓的上层、被那些所谓的世家天骄，拿走九成九的血汗，只留给你们一点残羹冷炙。”
“血脉、背景、出身……”
林克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
“这些东西，将不再是决定一个人命运的枷锁！”
“唯一的标准，只有你自己的努力，和你对这个集体的贡献！”
孙淼呆住了。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泪水糊住的脸上，只剩下茫然。
他从未听过这样的话。
一个字都没有。
从他踏入宗门的那一天起，他所学到的一切，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弱肉强食，是尊卑有序，是底层就该为上层燃烧自己，奉献一切。
这是天理。
这是大道。
可眼前这个男人，却在描绘一个完全颠覆的，一个……美好到不真实的图景。
“这……不可能……”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弟子，嘴唇哆嗦着，无意识地喃喃自语。
他不敢相信。
他的理智在疯狂地嘶吼，告诉他这是谎言，是魔鬼的蛊惑。
可他的灵魂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渴望，在呐喊。
林克的话，是穿肠的剧毒，也是救命的解药。
它正疯狂地瓦解他们旧有的认知，又在这片认知废墟之上，强行种下了一颗名为“希望”的种子。
“你们觉得这是空中楼阁？”
林克反问，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弟子的脸。
“不。”
“这个世界，不是靠我一个人用嘴说出来的，更不是靠什么神仙皇帝的恩赐。”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在整个坑洞中激起层层回响，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它需要我们，需要每一个被压迫的人，团结起来，用我们自己的双手，一锤子一锤子地把它砸出来！一砖一瓦地把它建起来！”
“我们需要你们！”
弟子们的身体，齐齐剧震。
需要？
他们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针对自己的这个词。
在宗门，他们是什么？
是数字，是炮灰，是随时可以被牺牲掉，被替换掉的消耗品。
可在这里……
在这个刚刚杀死了他们同门的男人面前……
他们却被当成了一股可以创造新世界的，不可或缺的力量。
这种前所未有的价值认同感，带来的巨大冲击，让他们的呼吸都变得粗重困难。
渴望的火苗，在每个人的心底深处，被这一点星火彻底引燃，越烧越旺。
然而，火焰燃起的下一刻，是更深，更刺骨的恐惧。
孙淼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发抖。
他想起了宗门刑堂里那些剥皮抽筋的手段，想起了那些叛逃者被挂在山门前，被秃鹫啄食了七天七夜的干尸。
“我们……我们要是背叛宗门……会……会有什么下场？”
他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音，牙齿都在打颤。
这个问题，问出了所有俘虏心中最深的恐惧。
“宗门的长老……那些内门执事……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
这句话，像是一盆冰水。
兜头浇下。
刚刚燃起的气氛，瞬间冷却，凝固。
对未来的渴望，终究敌不过对现实的恐惧。
林克直视着孙淼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
“背叛？”
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不。”
一个字，斩钉截铁。
“这不是背叛。”
“背叛旧世界的奴役，是为了拥抱新世界的自由！”
“你们失去的，仅仅是脖颈上的锁链！是任人宰割的奴籍！”
“而你们得到的……”
林克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世界。
“将是自己的尊严，自己的未来，是这整个世界！”
话音未落，他猛地转身，指向不远处那个角落，那个正在用一块破布，默默擦拭着矿镐的王老石。
“你们看他。”
所有人的视线，下意识地被吸引过去，集中到了那个沉默得像一块石头的老矿工身上。
“一个月前，他还是一个灵根全无，经脉堵塞，连一个壮硕些的凡人都打不过的废人。”
“他被宗门判定为毫无价值的垃圾，扔到这里，挖矿等死。”
“可现在呢？”
“他是一个凝气境初期的修士。”
林克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足以颠覆人心的力量。
“我没有给他任何天材地宝，也没有传他什么绝世功法。”
“我只是告诉他，他不是垃圾，他是创造世界的人！”
“我只是让他明白，他战斗的目的，不是为了向谁复仇，而是为了一个更好的，崭新的世界！”
“这股信念，这股希望，就是他冲破一切桎梏的力量！”
王老石感受到了所有人的注视。
他缓缓地，站直了那具因为常年劳作而有些佝偻的身躯。
他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将那柄沉重的，沾满了血污与脑浆的矿镐，猛地往地上一顿！
咚——！
一声闷响，如同擂鼓。
脚下的碎石被震得齐齐跳起。
一股唯有凝气境修士才配拥有的气息，从他那具苍老干瘪的躯壳里轰然散开！
厚重，纯粹，不容置疑。
事实胜于雄辩。
一个活生生的，从“垃圾”蜕变为修士的例子，就摆在眼前。
这带来的震撼，远超任何慷慨激昂的语言。
弟子们你看我，我看你，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挣扎，同样的动摇。
宗门的恐怖，早已深入他们的骨髓。
但对自由与未来的渴望，在这一刻，却也变得前所未有的炙热，几乎要将他们的理智烧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坑道内，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
孙淼动了。
他低下头，用牙齿，用被反绑在身后的双手，开始笨拙地撕咬、拉扯手腕上的粗麻绳。
绳结死死地嵌进皮肉，每一次拉扯，都带来一阵钻心的疼。
这个过程，艰难而漫长。
汗珠从他的额角滚落，砸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坑道里，只剩下他粗重的，野兽般的喘息。
终于。
绳索，松开了。
他甩开那截浸透了汗水和血迹的麻绳，双手获得了自由。
在所有人，包括那些沉默矿工的注视下，他用颤抖的双手撑着地，挣扎着，一点一点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踉跄着。
一步。
又一步。
走向林克。
最后，他在林克面前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然后。
他双膝一软，单膝跪地，将自己的头颅，深深地垂了下去。
“我，孙淼，愿追随林克大人！”
“为新世界而战！”
他的声音嘶哑，却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吼出，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这一个动作，彻底击溃了剩下六人心中最后那道名为“恐惧”的堤坝。
“我也愿意！”
“算我一个！”
剩下的六名弟子，纷纷用尽一切办法挣脱了束缚。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到林克面前，在孙淼的身旁，单膝跪下，并列成一排。
“我等，愿为新世界而战！”
整齐划一的呐喊，在这幽深的矿道中，宣告了一个旧身份的彻底死亡。
也宣告了一个新身份的正式诞生。
他们不再是青云宗可以随意丢弃的炮灰。
他们是赤色支部，第一批来自宗门的革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