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再次站在玻璃门前，整理了一下袖口，像是刚刚完成一段晨跑，顺手推门走了进去。
前台小姐姐还在低头刷手机，头也没抬：“哟，这次又要多少份？”
林默淡淡开口：“一样，加点川芎，换生艾叶。”
“你最近泡药泡上瘾了吧……哎？你裤子边上怎么破了？”
林默没说话，只是从兜里掏出手机点了一下支付，转身坐到一旁的等待区，望着外面阳光斜洒的街道。
药到手后，林默转身走回车里，几秒钟后汽车的发动声响起，墨蓝色轿车如离弦之箭般蹿出，只留给空荡的街道两道猩红的尾灯光痕。
一周的时间很快过去。
林默每日都进行枯燥无味的训练计划。早起之后，绑好那沉重的腕带，在屋里负重行走、练拳、拉力器械、深蹲撑起，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细节。汗水浸湿了背心，一滴一滴打在地板上，混着空气中残留的药草气味，身体也在悄无声息的蜕变着。
每日下午，他都会再次泡入那一缸浓浓的药汤之中。
炽热、刺鼻、渗骨。
药液翻滚着，一缕缕肉眼可见的蒸汽在水面上蒸腾。林默闭着眼，盘膝而坐，沉入到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那种感觉像是在烈火中重塑筋骨，像是肌肉和筋骨在不断的汲取能量，一寸一寸地提升密度，使之可以储存更为爆炸的能量。
到第七天，林默赤裸着上身从浴盆中走出时，连镜子都几乎认不出自己。
他的身躯不再是那副过去的干瘦模样。每一块肌肉线条都如雕刻般浮现，坚实有力却不臃肿，肩背挺拔，胸腹有了轮廓，皮肤也褪去了过去的惨白，变得微带红润，带着阳光照射下的健康光泽。
最明显的是眼神。
那双眼，原本沉静、漠然，此刻却如泉水底下藏着火，清明中透着一股摄人的锐气。
林默还是没有感到满足，只不过当下只能进行到现在的地步了。
他只是淡淡地拿毛巾擦着头发，将腕带重新绑回腿部，穿好衣服，神色如常。
然而直到这时，他才忽然意识到——家里安静得过头了。
父亲林正行，自他上一次“回家谈话”之后，已经有一个周的时间不曾露面。
哪怕林正行平日再如何忙碌，也总会抽时间回家一趟。但这次，却仿佛突然消失了。
林默略微思忖，最终走向一楼。
在厨房外的长廊，他看到管家吴叔正蹲在阳台边修剪兰花，阳光斜照在那一身老派的中山装上，整个人看起来干净而沉稳。
“吴叔。”
林默淡淡地开口。
吴叔一愣，抬头回望，脸上浮现出些许讶异。
“嗯？ 小少爷？今日不外出吗？有什么事你说。”
林默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只是道：“我爸，去哪了？”
吴叔沉默了一下，放下剪刀，转身正了正身子。
“这几天啊，老爷都在医院陪着夫人呢。”
林默眉头微皱：“……我妈？”
他知道自己的母亲常年患病，住在疗养院，但父亲竟会去陪床七天不回，这种事，着实少见。
吴叔叹了口气，见林默的神情中多了几分关注，似乎想了想，还是道：
“这事儿说来话长了……既然你问，我就告诉你吧，也让你了解一下你父母的事。”
阳光洒落在木质地板上，照得那一层灰尘都清晰可见，时间仿佛慢了半拍。
吴叔声音平缓，却带着沉甸甸的过往情绪：
“你母亲苏婉，是你父亲的大学同学。那个时候啊，你爸年轻气盛，成绩好、样貌出挑，是系里有名的风云人物。而你母亲……就是个家境清寒的小姑娘，听说从小吃了不少苦。”
“不过你爸啊……偏偏就对她一见钟情了。”
说到这，吴叔笑了一下，眼里却带着一丝回忆中的惆怅。
“追得可叫一个死皮赖脸。那时候林家已经给你爸安排了相亲对象，一个个非富即贵，可你爸就铁了心要你妈，说‘这辈子就她了，谁也换不了’。”
“林家当时是死活不同意的。林震天老爷子发了好几次脾气，林家那些长辈也都劝，劝你爸别被‘下等人’迷了心窍。”
林默听到这，目光动了动，面无表情地开口：
“然后她怀了我。”
吴叔点头，神色有些复杂。
“……是啊。”
“她怀了你，才勉强算是被林家‘默认’了这门亲事。可说是默认，其实从头到尾都没真承认。婚礼也是匆匆办的，连族谱都没登，林家那边，依旧没人叫她一声‘少奶奶’。”
林默默不作声，沉默不语。
吴叔看了他一眼，轻轻叹息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父亲，是个重感情的人。这些年啊，他和你母亲虽然过得不容易，但是真感情，是真心实意的。要不是你妈后来……哎。”
说到这里，吴叔欲言又止。
林默却忽然问：“我母亲为什么会病？”
吴叔眉头挑了挑，欲言又止地沉默下来。
良久，他才轻声道：“这个事……我也是一知半解，后面的你要自己去查。”
“你母亲是从怀你的那一年起身体才出问题的，最初只是偶发性昏厥，后来病情越来越严重，怎么也治不好。”
“你父亲那时跟林家大吵一架，把她接出了老宅，到处求医问药。但始终找不到病因。”
“当年我们都以为是难产留下的后遗症，但……你爸后来查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说到这，吴叔忽然顿了顿，望向林默。
“你爸心里明白一些事，但从来不说。他可能是想——自己扛吧。”
林默低下头，看着阳光洒在掌心的轮廓，眼神淡漠，却泛起一丝久违的冷意。
吴叔看着林默，似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叹息着开了口。
“你爸这些年过得不容易，你是知道的。”
“他跟林家其他人——其实早已貌合神离。”
林默轻轻抬起眼，眼神中那层薄雾般的平静逐渐散去，露出更为清晰而凌厉的棱角。
“你说他查到了一些事，是不是和我母亲……生病那年有关？”
吴叔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低声道：
“你母亲怀你的那段时间，一切本来都很正常。饮食有人专门打理，体检按时做，医嘱从不马虎。但临产前的一周，她突然出现剧烈反应，伴有高热、昏迷、痉挛……孩子生下来是你，而她，却差点没能醒过来。”
“抢救回来了，但从那以后，她的身体就像被什么腐蚀过一样。慢慢的，神经系统、免疫系统都出问题了……整个人的精神也越来越脆弱。”
“你父亲起初以为是产后并发症，但后来有一次偶然，他发现了一瓶药。”
“是那段时间你母亲每天服用的‘安神药’，上面写的是调节孕妇情绪、安胎的普通配方，但他拿去检测之后……里面居然有一种长期摄入会导致神经中枢紊乱的成分。”
“那种成分在正常药物里是禁用的，只有在特定研究或……其他目的下才会出现。”
林默面无表情地听着，只有拳头在无声地收紧，骨节“咯咯”作响。
吴叔叹了口气：“你爸当时就怀疑，这是有人给偷偷下了药。”
“但他没证据。”
“再说了，那个时候管事的是你大伯林成海。他负责林家药业那块，每一批进出的药、给你妈用的药，全都经他手。”
林默冷笑一声，目光低沉如夜。
“所以……他是最有问题的人？”
吴叔点了点头：“你爸也这么想。但林成海行事谨慎，从不留把柄。再说那年你刚出生，你妈还在医院躺着，你爸要照顾你们两个，又要和老爷子那边周旋，根本腾不出手去查。”
“老爷子……也没说什么。他具体知道些什么我们这种具体也不清楚，不过这件事从头到尾他一句话都没讲。”
林默缓缓抬头：“为什么？”
吴叔叹道：“老爷子是林家的掌舵人，他考虑的是整个家族的稳定。”
“林正行是他的长孙，是他最看重的接班人，但林正行偏偏不走‘大家族该走的路’，对利益无欲，对女人死心塌地。”
“你妈进门以后，他就知道——你爸不会再听家族的安排了。”
“所以他干脆什么都不说，装作不知道，把你爸往外推——想让你爸体验一把没有家族荫荫下的日子，吃点儿苦头也就知道回头了。”
“林成海那边……老爷子也没明着支持，但也没制止。”
“就这么默许着，一边看着你爸对抗，一边让林成海去掌权。”
林默缓缓点头，语气低冷：“一边是儿子，一边是林家的未来。”
“他选了后者。”
吴叔没有再说话，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林默目光微动，眸中闪过一抹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本以为父亲这些年的沉默，是一种软弱，甚至是对现实妥协的无奈。直到今天才发现，那种沉默，其实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抗争。
他放弃了继承权，放弃了林家光环，甚至和整个家族决裂——只是为了保住一个病重的女人。
一个……他真正爱的女人。
林默站了起来，望着窗外的落日余晖，心中却涌起前所未有的沉静与冰冷，虽然无法共情原身体的主人，但继承了他的身体，总要做些事情。
夕阳渐沉，暮色温吞地洒进林宅的客厅，老旧的钟表滴答作响。
林默倚在沙发背上，眼神微沉，一言不发。自从吴叔说出那些关于母亲的事，他心底像是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越来越重，越来越难以忽视。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见她，可能是这具身体原主人的一丝执念。
“吴叔。”林默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告诉我，我妈现在在哪家医院。”
吴叔眉头微皱，欲言又止，不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吴叔看着林默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记得那个曾经一身骄纵、眼高于顶的少爷，几乎每天都要闹出点事来才算活着。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样的张扬慢慢收敛了。
不说别的就单说最近几天，他没有夜夜笙歌、没有在外惹是生非，每次出门都去得匆匆，回来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不出门。
吴叔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也没多问。
但今天，当他主动地提起林正行，吴叔忽然觉得，或许这个少爷心里，早就有了说不明的变化。
“是在郊区那家‘静雅私立医院’，你父亲托人联系的地方，安静、条件也好。”吴叔轻声说道，“少爷，您要是想去看看夫人，我……自然拦不住。”
吴叔顿了顿，语气放缓了几分，眼里多了几分劝慰与担忧，“只是……她的身体还弱，治疗也关键，您见上一面就好，别太久，别让她太操心。”
他声音不大，却像是放在掌心的嘱托，小心翼翼，满是恳求。
林默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翌日清晨，天光泛白。
林默独自开车出了门，驱车前往静雅医院。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车辆驶入郊区，一座掩映在绿树中的三层白色建筑出现在眼前。静雅医院，占地不大，但外观清新雅致，门口甚至没有牌匾，看得出来是专门为高端私人护理所设的场所。
林默把车停好，推门走入医院大堂。脚步声在干净的走廊里回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草味与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安静而沉肃。
他没去前台问，只是按着吴叔给的病房号，顺着楼道慢慢走着。
刚转过一个楼梯拐角，忽然听见一声轻快又略带惊讶的声音响起：“林默？”
林默微微一怔，侧头看去。
只见前方走廊尽头，一道熟悉的倩影正站在志愿者接待台旁。白衬衣、灰色马甲，长发绑成低马尾的江小柔正拿着一份药单，似乎准备送往住院部。
她快步走来，脸上带着真诚又有些小激动的笑意：“真的是你啊！你怎么会来这里？”
林默顿了顿，本想直接绕过她，但对方的神色太过认真，他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
“来看我母亲。”
“你妈妈在这家医院住着？”江小柔眼睛微睁，一下收起了方才的轻快，“我在这里做志愿服务快一个月了，竟然没听说过……”
林默没有回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江小柔也不追问，只是咬了咬唇，认真地说：“上次……谢谢你。那天的事，我一直没机会好好道谢。”
“你救了我，还帮我赶跑了他们……真的，谢谢你，林默。”
林默抬眸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依旧淡漠，但却少了几分疏离：“我只是顺手，不用谢。”
电梯“叮”的一声到了，林默抬脚走进去，按下了病房所在的三楼。江小柔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跟进去，只是站在电梯门前，看着林默的背影慢慢合上，目光中满是复杂。
**
三楼走廊更加安静，病房门几乎全都关着，只有靠西南角的一间开着小缝，透出一丝柔和的阳光。
林默站在门前，手指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随后缓步走了进去。
病房不大，布置得很温馨。窗台摆着一盆白色绣球，清香温和。病床上，一名面色苍白的中年女子正闭着眼安静地躺着，氧气管架在鼻梁两侧，脸色却并不痛苦，只是极度虚弱。
她就是林默的母亲——苏婉。
而在床边坐着的那人，正是林正行。
他正低头翻着一份病历表，神情疲惫而紧绷，眼圈有些泛青，看得出来这段时间他几乎没怎么合眼。
听见脚步声，他猛地抬头，看到林默时，整个人一震。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林正行语气里满是不解与一丝不快，“你不该来这儿，不要来这里捣乱……”
林默没有回应，只是平静地走了过去。
他站在病床旁，伸手轻轻握住母亲的手腕，指腹探向脉门。
“你在干什么？”林正行神色紧张，差点站起来阻止他，但看到林默动作轻柔，眼神专注，终究没有动手。
十几秒后，林默轻轻松开了手腕，轻轻放好被子角，转身向门外走去。
林正行看着他的背影，眉头紧皱：“你到底想干什么？”
林默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如水：“我想，接下来几天，来陪陪我妈。”
林正行皱着眉，刚要说话，林默已经先一步补充道：
“我不会妨碍治疗，也不会打扰你们。”林默的声音平静，“只是……想陪陪她。”
林正行眉头紧锁，目光审视着面前的儿子，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克制，却透着压抑不住的警惕与焦虑：
“她现在的状态……情绪波动太大会影响恢复。”他说得缓慢，却字字带着分寸，“你要是真有心要来，就趁她休息的时候待一会儿，别让她太累，你……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
他看着林默，似是想从他神色中捕捉什么，但最终也没有再问，只是低声叮嘱：“这儿是医院，有专业的人在……你能明白就好。”
林默挑了挑眉，没接话，只点了点头。
门外走廊上，江小柔悄悄靠在墙边，听得一清二楚。
她原本只是想送资料上来，谁知竟听见林默的声音，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她看见林默从病房中走出来，神情沉静，步履坚定，和过去那个在学校里总是嚣张跋扈的少年，判若两人。
江小柔张了张口，想叫住他，但又忽然觉得，自己根本插不上话。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林默从自己面前走过，背影在窗外洒下的光影中渐渐被拉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