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久等了。”
这声音清润,却像淬了冰的玉簪,轻轻敲在暖阁的寂静里。
叶恩熙抬眼望去,月白长衫的男子立在门口,宽肩窄腰,领口云纹随转身漾开,确是傅云深。
可那双“秋水横波”的眼,此刻扫过众人时,分明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审视,像画师打量笔下歪歪扭扭的草稿,藏着毫不掩饰的挑剔。
傅云深走到讲案后,书卷轻放的动作利落,倒像是在掸去什么碍眼的灰尘:“各位公主、郡主、小姐,在下傅云深。往后便是你们的讲学先生。”
他微微拱手,姿态算不得谦逊,倒像是完成一个不得不走的过场:“今日先摸摸底。省得我讲得口干舌燥,回头发现诸位连书皮都认不全,白费力气。”
目光缓缓移动,最终钉在最后一排,带着点刻意的停顿:“末尾那位叶小姐。”
叶恩熙心头一紧,见他眉梢微挑,语气半是随意半是揶揄:“四书五经,你学过多少?别告诉我你只认得书皮上的字,连‘经’字怎么写都得问旁人。”
暖阁里的嗤笑瞬间炸开。叶恩熙起身屈膝,垂眸道:“回傅少傅,未曾学过。”
“嗤——”五公主的笑声刚起,就被傅云深冷冷瞥了一眼,顿时噎住。
他看向叶恩熙,眼神里哪有什么温和,分明是直白的敲打:“倒也算坦荡。总比某些人学了十年,只学会用学问当刀子扎人强。”
他指尖叩了叩桌面,声音更冷了些:“不过叶小姐这起点,倒是干净——干净得像张没写过字的废纸。废纸能不能变成好书,得看你自己愿不愿意沾墨,别最后只配垫桌脚,连包点心都嫌糙。”
叶恩熙攥紧的手松了松。这话难听,却比假惺惺的安慰更让人清醒。她躬身道:“谢傅少傅提点。”
傅云深没再理她,目光转向五公主:“五公主,《论语》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讲讲。”
五公主起身时裙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香风,声音清脆地背诵完注解,眼尾挑着邀功的弧度。傅云深听完,慢悠悠道:“注解背得滚瓜烂熟,可惜脑子没跟着记。”
他指尖点了点案上的书卷:“‘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到你这儿怕是变味了——你不愿被人指着鼻子骂没教养,转头就对宫女甩脸子;不愿旁人背后说你刁蛮,偏要盯着叶小姐的短处不放。这层意思,你怕是得把《论语》抄百遍,才能悟透半分?”
五公主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像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悻悻坐下时,裙摆扫得地面沙沙响,满是难堪。
“九公主。”傅云深的目光移过去,见她猛地站起,发间珍珠流苏“哗啦”乱晃,便知她答不上来,偏要逗她,“‘温故而知新’,说说。别告诉我你理解的‘新’,是指新做的糕饼或新簪的珠花。”
九公主脸一白,支支吾吾半天,才挤出句“复习旧的,知道新的”。
“精辟。”傅云深鼓掌,声音却冷得像冰,“精辟到我以为在听三岁孩童说胡话。‘新’是新悟,不是新衣裳新首饰!你温了十年书,只悟出怎么给人使绊子,不如回家学做点心,至少能填肚子,别在这儿占着位置浪费笔墨。”
九公主眼圈一红,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谁都知道傅云深毒舌,真哭了,指不定还要被他说“仗着公主身份撒泼”。
轮到安宁郡主时,她起身动作干脆,声音清亮:“傅先生,臣女以为‘温故知新’不仅是读书,更是处世。比如带兵,昨日的战策今日再看,结合新的敌情,便能有新的应对。”
傅云深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却依旧带刺:“总算有个把书读出点血性的。学问要是只配锁在书斋里发霉,不如烧了取暖——某些人该学学,别把经文当绣花针,除了扎人啥用没有。”
安宁郡主微微颔首,从容坐下,像是没听出那话里的嘲讽。
最后轮到六公主,她站起来时腿都在抖,话没说两句就带了哭腔。傅云深挥手:“坐下吧,再抖下去暖阁的地砖都要被你震碎了。”
他语气里带点不耐烦,却没太苛责:“学不会不丢人,吓着旁人就不好了——毕竟不是谁都像你这么胆小,一阵风都能当刀子躲。”
傅云深翻开书卷,声音没了先前的温和,反倒添了几分对众人的敲打:
“今日我们从‘学而时习之’讲起。
‘学’,是学做人,不是学做戏。
五公主学‘孝’,转头对宫女甩脸子;
九公主学‘礼’,偏把刁难人当本事。”
他瞥了眼叶恩熙,语气稍缓却依旧带刺:“叶小姐倒是省心,啥也没学,倒也没学坏——不过这省心长不了,学不会,我可不会给你留面子。”
讲课时,他穿插的典故里总带着点讽刺。
说汉文帝为母尝药,便瞟了眼五公主:“这‘孝’不是做给旁人看的,是要真疼在心里,别学某些人,对着长辈装乖,转头就对下人撒气。”
说季子挂剑,又扫过九公主:“诚信是刻在骨子里的,不是嘴上说说,更别想着用小聪明糊弄人。”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身上,月白长衫染着淡金,可那毒舌的话,却像冰粒落在众人颈间,让人清醒得发颤。
叶恩熙听得入神,指尖无意识地在砚台上画圈。
忽然一道冰冷的目光刺来——九公主正回头瞪她,嘴角撇着嘲讽。
叶恩熙低头,指尖在砚台掐出浅印,心里却因傅云深的话燃起点执拗:毒舌归毒舌,可他说的,句句在理。
散学时,九公主经过她身边,故意撞了下她的胳膊,语气轻佻:“叶恩熙,今日这课听得懂吗?听不懂也无妨,回头我让侍女把我的笔记借你瞧瞧,省得下次再被先生点名出丑。”
叶恩熙还没开口,就听傅云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九公主的笔记?怕是除了记哪家胭脂好,就是画怎么给人使绊子吧?叶小姐要是借了,怕是得先从认字学起——总比某些人拿着半吊子学问当宝贝,连‘羞耻’二字都写不明白强。”
九公主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狠狠瞪了叶恩熙一眼,转身就走。
叶恩熙回头,见傅云深正收拾书卷,月白长衫的一角垂在地上,沾了点灰。他抬眼瞥见她,挑眉道:“看什么?觉得我毒?”
叶恩熙摇头:“先生说得在理。”
“在理就好。”他背起手往外走,声音飘过来,“这宫里的学问,可比四书五经难多了。你要是学不会带刺,往后挨扎的地方,可不止胳膊。”
暖阁外的阳光落在叶恩熙身上,她摸了摸被撞过的胳膊,忽然觉得这位毒舌先生的话,像淬了火的针——扎得疼,却也让人醒得彻底。
这深宫里,没人会等你慢慢长大,要么学会带刺,要么等着被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