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沈檀小屋的油灯依旧亮着。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打坐吐纳,而是坐在桌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面冰冷的残破圆盘。白日里流云宗弟子那炽热而贪婪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
沈檀瞬间警觉,飞快地将圆盘收入袖中,抬头望去。
父亲沈知远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站在门口,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更深沉的忧虑。他今日似乎回来的格外晚,身上还带着一丝夜露的寒气和淡淡的酒气——想必是前院宴席刚散。
“檀儿,还没睡?”沈知远走进来,将汤药放在桌上,声音有些沙哑,“这是你姨娘偷偷熬的安神汤,用的都是普通药材,不扎眼,快趁热喝了。”
沈檀看着那碗色泽深褐、气味苦涩的汤药,心中一暖,又复一酸。姨娘是父亲早年收的一房侍妾,性子柔顺,与他们父女二人在这偏院相依为命,时常暗中接济。
“谢谢爹,谢谢姨娘。”她端起碗,小口喝着。药很苦,却远不及她心头沉重。
沈知远在她对面坐下,昏黄的灯光将他眉宇间的沟壑照得愈发深刻。他沉默地看着女儿喝药,几次欲言又止。
终于,沈檀放下空碗,轻声道:“爹,您有话要说?”
沈知远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无力回天的沉重:“今日……流云宗那位姓赵的弟子,私下又找了我。”
沈檀的心猛地一沉,捏紧了袖中的圆盘。
“他……说了什么?”
“他拐弯抹角,先是夸赞沈家子弟‘人才辈出’,又说听闻有女‘蕙质兰心’,虽资质寻常,但若能得宗门栽培,未必不能有一番造化……”沈知远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气,“话里话外,打听你的情况,甚至暗示……若肯将你送入流云宗,他可代为引荐,保你一个内门弟子的前程,我们这一支也能得到不少好处。”
内门弟子?沈檀心中冷笑。那赵姓弟子不过炼气期,哪有资格决定内门弟子名额?这分明是裹着糖衣的诱饵,甚至可能是他自作主张的欺瞒许诺,其真正目的,不言而喻。
“你怎么回的?”沈檀问,声音异常平静。
“我自然推说你不成器,性子怯懦,不堪造就,且早已定了亲事,不敢高攀流云仙门。”沈知远揉了揉眉心,“但他似乎并未死心,临走前那眼神……檀儿,我怕他不会轻易罢休。”
屋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油灯的光芒跳跃了一下,将父女二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忽长忽短。
良久,沈知远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女儿即便在昏暗光线下、刻意遮掩后依旧难掩灵秀轮廓的侧脸,声音艰涩地开口:
“檀儿,有些话,爹本不想这么早告诉你,怕你承受不住。但如今……怕是不得不说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提起极为沉重的事情:“你可知,为何我从小便让你遮掩容貌,谨言慎行,莫要出风头?”
沈檀抬眼看他。
“不仅仅是因为怀璧其罪,怕你遭人觊觎。”沈知远的眼神透出一种遥远的恐惧,“更是因为……这世间,自古便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存在的……规矩,或者说,是诅咒。”
“诅咒?”沈檀适时地流露出些许惊疑,心脏却因这个词而微微抽紧。旧籍库玉简,昨夜梦境,此刻父亲的言语,三者交汇,指向同一个令人心悸的方向。
“嗯。”沈知远沉重地点头,“老人们私下流传,说是天道有衡,万物有度。过于完美、超脱凡俗的事物,往往不容于世。尤其是女子的容貌,若美到极致,超乎常理,便易招致灾祸,被视为‘红颜祸水’,所到之处,纷争不断,甚至引来莫测之祸。”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这不是迷信。我曾在外游历时,偶遇一落魄散修,他醉后提及,某些古老的宗门和家族,甚至暗中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一旦发现族中出现容颜过于惊人的女子,要么严密控制起来,作为联姻或交易的筹码,要么……便在其未成长起来前,悄然‘处理’掉,以免给家族带来灭顶之灾。”
“他们称之为……‘天妒之颜’,或‘红颜咒’。”
沈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起。父亲的话,比那玉简残篇和梦境低语更加具体,更加血淋淋地揭示了这世间对“绝色”的恶意。
“为何会如此?”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问。
“说不清。”沈知远摇头,“有人说是天道平衡,有人说是古老诅咒,也有人猜测,可能与上古某些隐秘的传承或禁忌有关。但无论如何,这对于拥有这等容颜的女子而言,便是最恶毒的枷锁和原罪。”
他看向沈檀,眼中充满了痛苦和怜惜:“你的母亲……当年便是因容貌过于出众,引来祸端,才……早早离我们而去。我拼尽全力,才将你藏在这栖霞城一角,只盼你能平安庸碌一生。可如今看来……你这容貌,终究是藏不住了。”
母亲……
沈檀还是第一次听父亲如此清晰地提及母亲的死因。原来,那所谓的“意外”,背后竟也藏着这样的阴影。
巨大的危机感和一种奇异的、仿佛源自血脉深处的明悟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发冷,却又有一股不甘的火焰在心底默默燃烧。
“所以,流云宗那人……”沈檀轻声道。
“所以他不会轻易放弃。”沈知远斩钉截铁,“这等‘猎物’,对于某些人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檀儿,你切记,近日务必深居简出,避开所有人,尤其是沈芊芊那边的人。旧籍库的差事结束后,便称病在家,无论如何,绝不能给那人任何可乘之机!”
“我明白,爹。”沈檀低下头,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
沈知远又叮嘱了许多,才忧心忡忡地离去。
屋内,沈檀独自坐在灯下。
父亲的话语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她心头,却也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中更多的谜团。
红颜咒……天妒之颜……
她缓缓拿出袖中的残破圆盘,指腹感受着那粗糙冰冷的质感。
“你……和这诅咒,有关吗?”她对着圆盘,无声地问道。
圆盘寂然无声。
但沈檀知道,她不能再被动等待了。
父亲的保护有其极限,家族的墙垣并不安全。流云宗的威胁,沈芊芊的嫉恨,还有那冥冥中可能存在的、针对“绝色”的恶意……都在步步紧逼。
她需要力量,需要跳出这潭死水的机会。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窗外漆黑的夜空。
雾隐秘境……那传闻中即将开启的、危机与机遇并存的古老秘境。
或许,那里才有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