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喧嚣并非短暂的骚乱,而是迅速演变成一场彻底的、失控的兵变!积压了数日的恐惧、疲惫、怨恨,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炸响,吞噬了一切秩序。
“诛国贼!清君侧!” “杨国忠祸国!死有余辜!” “杀了他们!为死难的弟兄报仇!”
怒吼声、兵器铿锵声、临死前的惨嚎、以及建筑被暴力冲击的碎裂声,混杂着天际滚动的闷雷,将小小的马嵬驿彻底拖入了阿鼻地狱。
林薇薇与念奴蜷缩在厢房最阴暗的角落,能清晰地听到暴乱的士兵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过廊道,目标明确地涌向杨国忠暂居的屋舍。
“放肆!我乃大唐宰相!尔等欲反耶?!”杨国忠惊怒交加的尖啸徒劳地响起,瞬间便被更加狂暴的怒吼和咆哮淹没。
“杀的就是你这奸相!” “误国贼子!拿命来!”
兵刃砍劈骨肉的可怕闷响、垂死的哀鸣、以及暴徒们得手后发泄般的欢呼嘶吼,清晰地穿透门板,砸入耳中!
林薇薇死死捂住嘴,胃里翻江倒海,浑身颤栗得无法自控。明知历史结局,亲耳听闻一位宰相、名义上的“族兄”被如此虐杀,那血腥的冲击与现实的恐怖依然让她几近窒息。
念奴紧紧抱住她,另一只手反握着一柄不知从何处摸出的短刃,眼神如淬火的寒铁,死死盯住房门,如同守护最后巢穴的困兽。
外面的杀戮并未因杨国忠伏诛而停止,反而愈演愈烈。嗜血的狂热被彻底激发,乱兵开始四散冲击,搜捕所谓的“杨氏余党”,趁火打劫,甚至开始冲击皇室禁卫勉强守护的主屋区域!
“护驾!快护驾!” “挡住这些叛兵!”
忠诚的禁军与叛乱者发生了更为激烈的搏杀,刀光剑影在火把明灭间闪烁,更多温热的鲜血泼洒在泥泞的地面,将雨水染成淡红。驿站内外,已成人间屠场。
然而,叛军的人数与滔天的恨意显然占据了绝对上风。他们如同疯狂的鬣狗,一步步撕咬着,逼近帝国皇帝最后的脸面。
混乱中,一个洪亮而充满杀意的嗓音陡然拔高,压过了诸多嘈杂:“杨国忠构乱已被正法!然妖妃犹在陛下左右!岂可容祸水再殃及宗庙社稷,寒尽天下忠勇将士之心?!伏请陛下割爱正法,以安六军!”
“请陛下割恩正法!” “诛杀妖妃!平众怒!” “杨玉环祸国!当诛!”
无数的声音开始疯狂附和,最终汇聚成整齐划一、震耳欲聋的死亡咆哮,如同冰冷的铁锤,一次次轰击着摇摇欲坠的驿站主梁:“诛妖妃!正国法!诛妖妃!正国法!”
这声音里不再有犹豫,只有纯粹的、冰冷的杀戮意志,穿透风雨,狠狠凿入林薇薇的魂魄深处。
终局,已至。
她面无人色,指甲深掐入掌心,刺出血痕亦浑然不觉。念奴的手臂肌肉紧绷如铁,呼吸粗重。
“砰!”
房门被巨力猛撞!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碎屑纷飞!
“贵妃在此!” “清君侧!杀进去!”
念奴猛地将林薇薇往身后黑暗深处一搡,弓起身形,刃尖对外,欲做殊死一搏。
千钧一发之际,外面的撞门声与喊杀声竟诡异地骤歇。一个无比疲惫、沙哑、却仍残存着一丝帝王威严的声音响起,暂时扼住了疯狂的喉咙:
“……且住。”
是李隆基。声音里充满了被碾碎后的无力与悲凉。
“陛下!妖妃不除,军心不定!六军不发,陛下与大唐江山俱危矣!臣等泣血以请!” 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字字铿锵,裹挟着“大义”的逼人之势。
外面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暴风雨前的死寂。唯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越来越近的雷声轰鸣。
然后是李隆基漫长到令人心脏停跳的沉默。
每一息都如同凌迟。
林薇薇几乎能看见那个老人枯坐在残灯下,如何在江山与私情、社稷与红颜之间被撕裂,无论何种选择,都将万劫不复。
终于,一声仿佛耗尽所有生机的、破碎的叹息幽幽传来,伴随一句轻若蚊蚋、却又重如泰山的判决:
“……朕……准奏。”
三字落下,林薇薇体内最后一丝力气被瞬间抽空,她沿着冰冷的墙壁滑落,眼中最后的光彩彻底湮灭。
最后的指望,灰飞烟灭。
“陛下圣明!”陈玄礼的声音透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冷酷。
脚步声再次逼近房门。这一次,不再是狂暴的冲击,而是某种仪式性的、冰冷的靠近。
房门被推开,火把的光焰粗暴地涌进黑暗,灼痛了林薇薇的眼睛。
高力士站在门口,这位侍奉帝王一生的老宦官泪流满面,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满了痛苦与挣扎。他手中端着一个梨木托盘,托盘上,别无他物,唯有一卷叠得整整齐齐、洁白如雪的三尺绫缎。
白绫!
看到那抹刺眼的洁白,林薇薇呼吸骤停,血液瞬间冰封!
历史的画卷与残酷的现实严丝合缝地重叠。
高力士的声音哽咽破碎,字字滴血:“娘娘……老奴……奉旨……送娘娘……升遐……”
他身后,持刀士兵的目光冰冷如铁,彻底封死了所有退路。
念奴厉喝一声,猛地横身挡在林薇薇之前,短刃扬起,嘶声道:“谁敢近前!”
“念奴!”林薇薇用尽最后气力拉住她。任何反抗,只会立时为她招来杀身之祸。
她的目光掠过那卷白绫,指尖下意识触碰到怀中那截能带来假死希望的根茎,袖中的药粉,以及发间那支暗藏锋刃的金簪。
奇异的,濒死的绝望竟催生出一种极致的冷静。
她推开念奴,缓缓站起身,拂了拂沾染尘土的裙摆,理了理散乱的云鬓。纵然脸色苍白如纸,却竭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高力士痛苦的面容,扫过门外那些充满仇恨与麻木的眼睛,最后,投向驿站主屋那一片昏暝的方向——那个最终放弃了她的人所在的方向。
没有哀求,没有怨恨,只剩一片死寂的荒芜。
她伸出手,接过了那卷白绫。冰凉的丝绸,柔滑如水,却重得让她指尖发颤。
“娘娘……”高力士泣不成声。
“带路吧。”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她最后看了一眼念奴,目光深沉,蕴含无数未尽之言。
然后,她捧着那卷决定生死命运的白绫,在高力士与士兵的“簇拥”下,一步步走向驿站后院那棵在狂风暴雨中剧烈摇曳的、孤绝的梨花树。
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之上。每一步,都迈向永恒的沉寂。
身后,是无数双被怒火与恐惧烧红的眼睛。
前方,是历史的断头台。
而那个承诺中的“生门”,究竟在何方?
她将袖中那枚冰冷的金属羽翼攥得死紧,等待着最终的——
审判,或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