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李向东将那冰冷的金属探头,轻轻地,贴在了S-800机床那闪烁着银灰色光泽的外壳上。
他闭上了眼睛。
整个一号车间,落针可闻。
风扇的嗡鸣,远处车床的运转,甚至是人们刻意压抑的呼吸声,都消失了。
世界仿佛只剩下那个闭着眼睛的少年,和那台静默的钢铁巨兽。
刘金福的嘴角,已经挂上了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讽。
他与身旁的王胜利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充满了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他们已经能预见到,这场闹剧,将以何等可笑的方式收场。
不远处,那两名被请来“观摩”的德国专家,也抱着胳膊,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在他们看来,这大概是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带有东方神秘主义色彩的祈福仪式。
可笑,但有趣。
李向东对周围的一切恍若未闻。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两种声音。
一种,是通过听诊器的物理放大,传入耳中的,那极其细微的,机器内部零件的震动与摩擦声,嗡嗡作响,混杂不清。
另一种,则是他脑海中,那台S-800更加清晰,更加具象的“抱怨”。
“疼……这里……有东西在磨我……”
“不对……不是这个节奏……我的心跳……乱了……”
两种声音,在这一刻,如同两条不同来源的溪流,奇迹般地汇聚在了一起,相互印证,相互校准。
脑海中的抱怨,为他指明了大概的方向。
而耳朵里真实的物理震动,则让他能像最精准的雷达一样,将那个“病灶”的位置,一寸寸地锁定。
这,才是他敢于站在这里的,真正底牌。
这不仅仅是金手指,这更是他伪装成“天才”的最完美掩护!
他开始缓缓移动。
听诊器冰冷的金属探头,在S-800银灰色的外壳上,发出轻微的,几乎不可闻的“沙沙”声。
他的动作很慢,每移动一寸,都会停顿几秒,侧耳倾听。
那副严谨到近乎苛刻的模样,让一些原本准备好了要继续嘲笑的工人,嘴角的笑意,不自觉地僵住了。
他们看不懂。
但他们能感觉到,这个年轻人,似乎并不是在装模作样。
突然。
李向东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的身体,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
听诊器的探头,死死地按在了机床中部,一个毫不起眼的方形凸起上。
那里,是第三号齿轮箱。
全场的视线,瞬间被他这个动作牢牢吸住。
他要干什么?
找到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李向东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转身,拿起地上的笔记本和钢笔,在那一行“检测项目”的下方,飞快地记录着什么。
他的字迹龙飞凤舞,却又带着一种工程制图般的严谨。
“位置:X轴横向进给单元,第三号齿轮箱。”
“现象:非周期性高频异响,疑似金属微裂纹疲劳扩展声。”
写完,他才站起身,转向面沉如水的王德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王厂长。”
“在第三号齿轮箱的位置,我听到了非周期性的、金属疲劳断裂前的‘呻吟声’。”
呻吟声。
这个词,就像一个被点燃的二踢脚,被扔进了火药桶。
短暂的死寂之后。
“噗嗤!”
不知是谁先没忍住,笑出了声。
紧接着,压抑了许久的哄笑声,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轰然爆发!
“哈哈哈哈!呻吟声?我他妈要笑死了!”
“这小子是个人才啊!不去说相声真是屈才了!”
“金属疲劳?他还懂这个?他怎么不说他听到了齿轮的哭声呢?”
王胜利更是笑得直不起腰,他扶着身旁技术员的肩膀,眼泪都快飙出来了。
“刘副厂长,我……我不行了……咱们厂这是要出一位工业鲁迅啊!哈哈哈哈!”
刘金福的脸上,也露出了胜利者才有的,那种宽宏大量的笑容。
他觉得,没必要再生气了。
跟一个疯子,有什么好计较的。
这场闹剧,已经可以盖棺定论了。
“够了!”
刘金福向前一步,大手一挥,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强行压下了所有的笑声。
他指着李向东,脸上是痛心疾首的表情。
“简直是胡言乱语!”
“李向东,你是不是小说看多了?什么呻吟声?这是工厂!是搞技术的地方!不是你梦游的片场!”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审判的槌音。
“你这种行为,是对科学的玷污!是对我们红星厂所有技术人员的侮辱!”
“王厂长,我看,这场鉴定会,到此为止吧!”
他转头看向王德发,话语里带着逼宫的意味。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了王德发的身上。
老厂长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他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像是被人当众狠狠地抽了无数个耳光。
他张了张嘴,正准备宣布这场让他颜面尽失的闹剧结束。
就在这时。
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等等。”
说话的,是那个一直抱着胳膊看戏的高个子德国专家,克劳斯。
他皱着眉,蓝色的眼睛里,第一次褪去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傲慢,转而是一种深沉的惊疑。
他用生硬的中文,指着李向东,问向身旁的翻译。
“他刚才说的……第三号齿轮箱,是不是……是不是负责X轴横向进给的那个?”
翻译愣了一下,连忙点头。
“是的,克劳斯先生。”
得到肯定的答复,克劳斯脸上的惊疑之色更浓了。
他下意识地,和身旁的同伴对视了一眼。
那个同伴的脸上,也同样露出了见鬼一般的表情。
因为,只有他们两个知道。
这台S-800在德国出厂前的最后一次精度测试中,X轴的震动数据,确实出现过一次极其微弱的,原因不明的异常跳动。
虽然那个数据,最终被判定在百万分之三的容错范围之内,属于可以忽略的正常波动,所以并没有被写入最终的出厂报告。
可那个异常的数据源,就来自第三号齿轮箱!
这件事,是绝对的机密!
眼前这个连德语都听不懂的中国学徒工,是怎么知道的?
还用“呻吟声”这种虽然荒谬,却又莫名精准的词,形容了出来?
这已经不能用巧合来解释了。
这个细节上的微小变化,被一直死死盯着全场的王德发,敏锐地捕捉到了。
老厂长的心,猛地一跳。
他立刻大步上前,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了,直接对着翻译追问。
“问问他,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翻译不敢怠慢,连忙用德语和克劳斯快速地交流了几句。
克劳斯犹豫了一下。
这涉及到他们公司的内部测试数据,按理说是不能对外透露的。
可他看着远处那个神情平静的中国少年,一种技术人员特有的好奇心,最终还是战胜了商业保密原则。
他点了点头,让翻译将情况如实转告。
当翻译把那段关于“震动数据异常”的话,用中文复述出来的时候。
整个车间,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刘金福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王胜利那张胖脸上的得意,也凝固了。
所有刚才还在哄堂大笑的技术员,此刻都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王德发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这一刻燃烧了起来。
他猛地转过身,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爆发出了一股骇人至极的光芒。
他看着刘金福那张因为局势突变而变得有些僵硬的脸,看着周围那些还在窃窃私语的工人。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响彻车间的咆哮。
“都给我闭嘴!”
紧接着,他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指向场中的李向东,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力排众议的决绝口吻,下达了命令。
“你,继续!”
全场,再次陷入死寂。
如果说之前,王德发的支持还带着一丝赌博的成分。
那么现在,这份支持,已经变成了坚不可摧的信任!
得到厂长这句重逾千斤的肯定,李向东那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一丝。
他对着王德发,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再去理会那个已经证明了的问题,也没有享受众人那从嘲笑转为震惊的目光。
他转身,从工具包里,拿出了他的第二个“武器”。
一瓶英雄牌的黑墨水。
他拧开瓶盖,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下,径直走向了那台机器最核心,最精密,也最昂贵的部位。
那条光洁如镜,代表着德国最高工业水准的精密导轨。
他举起墨水瓶,声音平静地,向所有人宣布。
“下面,进行第二项检测。”
“导轨微米级平面度及形变测试。”
说完,他手腕一斜,就要将那黑色的墨水,倒在那条价值连城的镜面导轨上。
“住手!”
“你疯了!”
李向东的行为,彻底点燃了所有技术人员心中那根名为“爱惜设备”的底线。
看着那几个朝自己冲来的身影,李向东的手,稳稳地停在半空。
瓶口倾斜,一滴漆黑的墨水,正悬在瓶口,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