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天衣无缝,初次“邂逅”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
纷扬飘落的海棠花瓣尚未完全坠地,那方素白丝帕如同被赋予了灵性般,打着旋儿,精准地、带着一丝楚楚可怜的意味,轻飘飘落在一双绣着暗银色蟠螭纹的玄色锦靴前方寸许之地。
鞋底是上好的墨色软皮,边缘沾着些许清晨巡露未干的湿痕,显示出主人并非久居室内,而是刚刚行走过一段不短的路程。
素锦保持着那个因“受惊”而微微踉跄、一手还无意识地扶着被扯动的花枝、身体半转未转的姿势,仿佛被定格在了原地。
她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般狂响,那是猎物踏入陷阱瞬间,猎人本能的兴奋与紧张。但她的脸上,却只有纯粹的、未经丝毫雕琢的惊慌与无措,一双剪水秋瞳睁得极大,瞳孔因受惊而微微收缩,映照着从竹叶间隙洒下的、碎金般的晨曦,以及……桥头上那道蓦然停驻的高大身影。
来人显然也没料到这僻静小径会突然冒出个人,还闹出这般动静。他脚步顿住,下意识地低头,目光先是被那方突然飘至脚下的女子丝帕吸引,随即循着帕子来处,略带疑惑和些许被打扰的不悦,抬起了眼。
四目,终于相对。
空气仿佛都安静了一瞬,只剩下溪水潺潺流动的淙淙声,和风吹过竹叶发出的沙沙轻响。
素锦的呼吸屏住了。
是他!
桑籍!
天族二皇子!
他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玄色暗纹常服,并非正式的皇子袍服,宽袖束腰,更显其身姿挺拔,却也比往日少了几分尊贵逼人,多了些闲适随意,只是那闲适之下,难掩眉宇间笼着的一层淡淡阴郁和挥之不去的倦色。他的面容俊朗,线条分明,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条略显严肃的直线,此刻因这意外打扰,那眉头几不可查地微微蹙起。
但他的眼神……并未像素锦预想中那般立刻流露出不耐或厌烦。那双眼眸是深邃的墨色,如同蕴着星子的夜空,此刻因惊讶而微微闪动了一下,目光落在素锦身上时,先是疑惑,随即很快被一抹清晰的讶异所取代。
他似乎……认出了她?或者说,认出了她这“忠烈之后”的身份?
素锦要的就是这份“认出”带来的、区别于对待普通陌生仙娥的、下意识的宽容和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怜悯。
她像是被他的目光烫到一般,猛地回过神,仓皇失措地低下头,脸颊迅速飞起两抹恰到好处的、因窘迫和惊吓而产生的红晕,连小巧的耳垂都染上了绯色。她手忙脚乱地松开还抓着花枝的手,那花枝弹回去,又惹得一阵花瓣雨落下。
“对、对不起!惊、惊扰殿下了!”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剧烈的颤抖和显而易见的惶恐,身体微微发抖,像是下一瞬就要软倒下去。她甚至不敢再去捡那帕子,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只想立刻逃离现场。“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这就走……”
她说着,竟真的转身就要踉跄着跑开,那姿态,完全是受惊过度、失了方寸的模样。
“等等。”
一个略显低沉、带着些许疲惫沙哑,却依旧不失威严的男声响起,阻止了她逃离的动作。
桑籍看着眼前这个惊慌得如同林间小鹿般的女子,那一身过分素净甚至显得有些寒酸的青衣,那根廉价的白玉簪,以及那张苍白却因窘迫而泛起红潮、写满了无助和害怕的小脸……他蹙起的眉头不知不觉松开了几分。
他自然是知道她的。素锦,忠烈遗孤,被天君接入宫中抚养。一个……存在感很弱、总是低眉顺眼、似乎过得并不怎么如意的孤女。前些时日似乎还病了……如今看来,确是瘦弱得很。
她这副样子,倒不像是故意在此处等候纠缠——谁会用这么笨拙又容易惹人厌烦的方式?更像是真的不小心撞见了,被吓坏了。
尤其是她那想要逃跑的反应,真实得不带一丝作伪。
桑籍心中那点因静修被打扰而升起的不悦,很快被一种居高临下的、混合着些许同情和无奈的情绪所取代。他本就因被父皇申饬、削减用度而心情郁郁,此刻见到一个似乎比他更“惨”、更小心翼翼活着的存在,那点同病相怜的微妙感竟然冲淡了些许烦闷。
他弯腰,动作自然地拾起了地上那方素白丝帕。帕子质地普通,没有任何香气和刺绣,干净得近乎单调,就像它的主人一样,透着一股惹人怜惜的苍白。
“你的帕子。”他走上前几步,将帕子递了过去,声音放缓了些,试图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严肃,以免再惊吓到对方。
素锦像是被他的靠近再次吓到,身体几不可查地又颤了一下,怯生生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帘,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立刻垂下,长长的睫毛如同受伤的蝶翼般剧烈颤抖着。她伸出手,手指也在微微发抖,小心翼翼地、只用指尖捏住了帕子的一角,飞快地收了回去,仿佛怕碰到他一般。
“多、多谢殿下……”声音依旧细弱,带着哭腔。
桑籍看着她这副模样,竟觉得有些……有趣?他身边围绕的女子,不是端庄持重的仙官神女,便是娇俏活泼的仙子,何曾见过这般胆小如鼠、仿佛一碰就会碎掉的瓷娃娃?
他目光扫过她发间那根廉价的白玉簪,以及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的青衣,心中那点怜悯又加深了些许。忠烈之后,却过得如此清贫……
“你……是叫素锦,对吧?”他尽量让语气温和,“不必如此惊慌,本王又不会吃了你。你怎会独自一人在此?”他随口问道,并非真的怀疑,更像是一种打破尴尬的闲谈。
素锦闻言,头垂得更低,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那方失而复得的帕子,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浓的鼻音,像是委屈极了:“我、我……奴婢只是觉得殿里闷,想出来走走……透透气……没想到冲撞了殿下……奴婢真的不是有意的……”她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几乎听不见,那副样子,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一口一个“奴婢”,将姿态放得极低,完美契合了她孤女的身份和此刻“冒犯”皇子后的惶恐。
桑籍看着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再联想到自己近日的处境,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他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罢了,无事。此处景致尚可,散心倒也适合。只是……下次小心些,莫要再这般毛躁了。”
这话里,已然没有了责怪,反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劝慰意味。
“是……是……奴婢谨记殿下教诲……”素锦连忙应声,声音依旧带着颤音,却似乎因为他的“宽宏大量”而放松了一点点,但身体依旧紧绷着,随时准备逃跑的样子。
桑籍看着她这副惊魂未定的模样,觉得再留下去似乎只会让她更不自在,便点了点头:“嗯,你去吧。”
素锦如蒙大赦,立刻屈膝行了一个极其标准却显得慌乱的礼:“奴婢告退……”
说完,她几乎是立刻转身,拎着裙摆,沿着来的的小径,脚步略显凌乱地、小跑着离开了。那单薄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郁郁葱葱的紫竹林深处,只余下空气里若有似无的、一丝极淡的……属于她的、带着点冷意的清新气息,以及那仍在微微晃动的花枝。
桑籍站在原地,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那抹消失的青色背影,直到彻底看不见,才缓缓收回视线。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方才拾起帕子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细微的、冰凉的触感。
他摇了摇头,试图甩开那点莫名的、细微的异样感,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眼前的溪流和远处的云雾上。
只是,经过这么一个小插曲,原本积压在胸口的郁结之气,似乎……消散了那么一丝丝?
那个叫素锦的孤女……倒是有点意思。
他并未深思,只当是静修途中一点无足轻重的调剂,很快又将思绪沉入了自身的烦恼之中。
而另一边,快步走出很远、直到彻底脱离桑籍视线范围的素锦,缓缓停下了脚步。
她靠在冰凉粗糙的竹竿上,微微喘息着,抬手抚上自己依旧在狂跳的心口。
脸上那副惊慌失措、柔弱可怜的表情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冷静的审视和一丝……成功的锐利光芒。
成了。
第一步,完美达成。
没有过度纠缠,没有引起怀疑,只有恰到好处的意外、惊慌、卑微和逃离。
成功地在他心中留下了“柔弱、可怜、无害且有点笨拙胆小”的第一印象,甚至可能还激起了一丝怜悯和好奇。
她缓缓摊开手心,那方素白帕子安静地躺在那里。
猎物的气息,似乎还隐约可闻。
素锦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抹冰冷而妖异的弧度。
很好。
桑籍殿下。
我们……很快会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