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亮，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笼罩着神都。然而，这份黑暗却被城中各处骤然燃起的火光撕得支离破碎。
城西，漕运码头。数十名身份不明的壮汉，为争夺一批来路不明的私盐，爆发了激烈的械斗。上百人手持棍棒刀斧，在码头的仓库区往来砍杀，惨叫声与兵刃碰撞声响彻夜空，更有好事之徒趁乱点燃了堆放货物的草棚，火势借着风力迅速蔓延，将半个夜空都映得一片赤红。
城北，坊市之内。不知从何处流传开的谣言，说朝廷为筹措军费，即将加征三倍的人头税。恐慌的民众在几名“义士”的煽动下，冲击了坊市的管理官署，愤怒的人群将官署的大门砸得粉碎，账簿文书被扔到街上，烧起了熊熊大火。
城东，金水河畔。一艘满载丝绸的官船突然起火沉没，负责押运的官员与船工互相指责，大打出手，引来了数以百计的百姓围观，将本就不宽阔的河道两岸堵得水泄不通。
一时间，整个神都仿佛成了一个即将爆炸的火药桶，处处都是混乱，处处都是烽烟。
金吾卫和禁军的营地里，传令兵的马蹄声和军官的咆哮声此起彼伏。一队队士兵被紧急调离原有的防区，如同救火队一般，疲于奔命地赶往各个出事地点。原本密不透风的城市防线，在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骚乱冲击下，变得千疮百孔。
城南，临时搭建的指挥营帐内。
陈惊天一身戎装，面沉如水地听着斥候从各处传回的急报。他身前的沙盘上，代表着骚乱的红色小旗，已经插满了神都的北部与西部。
“将军，西城码头火势失控，请求增援！”
“将军，北城市民暴动，已经有弟兄受伤了！”
“将军……”
一名副将忧心忡忡地走上前，低声道：“将军，这明显是调虎离山之计。林渊的同党在为他制造机会，想把我们的主力从城南调走。我们……是不是分出一部分兵力去弹压？”
陈惊天抬起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他死死地盯着沙盘，眼中精光闪烁，似乎在进行着激烈的推演。
片刻之后，他发出了一声冷笑。
“调虎离山？他林渊也太小看我陈惊天了。”
他猛地一拳砸在沙盘边缘，震得那些旗帜一阵摇晃。
“传我将令！”他的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各处骚乱，交由城卫军处理，金吾卫与禁军，无我将令，一人一马不得擅离城南防区！非但如此，还要将封锁线再往前推进三百步，把整个白马寺围得如铁桶一般！”
副将大惊失色：“将军，这……这万一林渊真的从其他方向突围……”
“他不会！”陈惊天斩钉截铁地说道，“林渊此人，我与他相识十年，深知其用兵之道。他最擅长的，便是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他把动静闹得这么大，看似是要从别的方向逃跑，实则，他的真正目标，依旧是这里！”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沙盘上“白马寺”的位置。
“他就是要用这些骚乱，来麻痹我们，让我们以为他已经放弃了白马寺，从而放松警惕。然后，他再用我们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式，潜入进来！”
陈惊天站起身，走到营帐门口，望着远处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的寺庙轮廓，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告诉弟兄们，都把眼睛给我放亮点。从现在起，任何试图接近白马寺的人，无论身份，无论理由，都给我严加盘查！就算是只耗子，也要给我把它的胡子数清楚了再放行！”
“遵命！”
副将领命而去，心中对自家将军的判断佩服得五体投地。
陈惊天站在风雪中，任由冰冷的雪花打在脸上。他深吸一口气，心中充满了自信。
林渊，你所有的计谋，都已被我看穿。这一次，我布下的天罗地网，你插翅难飞！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自以为掌控全局的时候，一场真正的好戏，才刚刚拉开序幕。
……
卯时三刻，天光微亮。
一条长长的送葬队伍，从城西的一条小巷中，缓缓行出。
队伍的最前方，是两名吹着唢呐的乐师，那悲戚的调子，在风雪中传出很远。紧随其后的，是几名身穿白色孝服的家丁，他们举着白幡，撒着纸钱。
队伍的中央，是一口由八名壮汉抬着的巨大棺椁。
那棺材，通体由上好的金丝楠木打造，木纹清晰，色泽深沉，一看便知价值不菲。棺材的四周，雕刻着繁复的云纹，庄重而肃穆。
这支队伍，正是阿九按照林渊的吩咐，安排好的“张大户”的出殡队伍。所有的人员，从乐师到抬棺的脚夫，再到后面跟着的几名“家眷”，全都是“暗鸦”的死士。
他们一个个面容悲戚，步履沉重，演技之精湛，足以以假乱真。
而此刻，林渊，就静静地躺在这口巨大的棺材之中。
棺内，并非一片漆黑。阿九在棺材的侧壁上，巧妙地留下了几个肉眼难以察觉的通气孔，微弱的光线和新鲜的空气，正是从这里透进来的。
林渊的身体，被柔软的丝绸包裹着，在他的身侧，放着他的战刀“惊蛰”。他闭着眼睛，呼吸平稳悠长，仿佛真的只是一具安详的尸体。
他的听觉，被提升到了极致。
他能听到棺外那悲凉的唢呐声，能听到抬棺人沉重的脚步声和喘息声，能听到车轮碾过积雪时发出的“咯吱”声，甚至能听到雪花落在棺木上那微不可闻的“沙沙”声。
他的心，如一口古井，不起半点波澜。
他想起了恩师李淳风。这位老人，一生清廉，恐怕从未想过，自己死后，竟会用上如此奢华的棺木。而为他送葬的，也不是满朝的同僚和门生，而是一群行走在黑暗中的刺客。
何其荒诞，又何其悲凉。
“渊儿，你是大炎的未来……”
老师临终前的话语，又一次在他脑海中响起。
未来？
林渊的嘴角，泛起一丝自嘲的苦笑。一个被逼到要藏身棺椁之中苟且求生的逆贼，还能有什么未来？
不。
他攥紧了身旁的刀柄。
只要他还能呼吸，只要他手中的刀还能挥动，他就要为林家，为那些屈死的冤魂，杀出一个未来！
棺材在平稳地行进着，穿过了一条又一条街道。
路上，他们遇到了几波盘查的金吾卫。但每一次，领头的“管家”都会恭敬地递上那份由礼部签发的、盖着鲜红大印的文牒。
文牒上写得清清楚楚，城西富户张善，于国朝有功，其父病故，特准其出城安葬，沿途官兵，不得阻拦。
金吾卫们正在为城中的骚乱而焦头烂额，看到这盖着官印的文书，又见这不过是一支普通的送葬队伍，大多只是草草盘问几句，便不耐烦地挥手放行了。
一切，都进行得异常顺利。
然而，林渊知道，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随着队伍越来越接近城南，空气中的肃杀之气，也变得越来越浓重。
终于，唢呐声停了。
队伍，也停了下来。
棺材被平稳地放在了雪地之上。
林渊能感觉到，外面，陷入了一片死寂。只能听到风雪的呼啸声，和盔甲叶片碰撞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来了。
他心中默念。
棺外，阿九所扮演的“管家”，看着前方那道由数百名禁军组成的钢铁防线，以及防线后方，那名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身披重甲，手按佩剑的将军，他的手心，也不由得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陈惊天。
他竟然亲自守在这里。
“来者何人！”一声暴喝，从军阵中传来。
阿九连忙收敛心神，脸上堆起谦卑而悲伤的表情，快步上前，躬身行礼：“回禀将军，小人是城西张府的管家，奉我家主人之命，护送老太爷的灵柩，前往城南白马寺，请高僧做一场法事超度。”
说着，他双手将那份文牒，高高举过了头顶。
一名军官上前，接过文牒，策马送到了陈惊天的面前。
陈惊天接过文牒，仔细地看了看。印信是真的，纸张也是真的，上面的字迹，也的确是礼部那几个老家伙的笔迹。
他的目光，越过文牒，落在了那口异常华美的楠木棺材上，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张善？”他沉声问道，“我怎么从未听过神都有这么一号人物？”
阿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恭敬地回答：“回将军，我家主人乃是皇商，为人低调，不喜张扬。三年前，北疆战事吃紧，我家主人曾匿名向朝廷捐献过十万石粮草，此事，礼部的档案上，应有记载。”
这番说辞，天衣无缝。因为这件事，是真的。只不过，那个“张善”，是“暗鸦”早就布置好的一枚闲子。
陈惊天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阿九，仿佛要将他心底的秘密都看穿。
强大的压力，让阿九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许久，陈惊天终于开口，声音冰冷：“打开棺材，我要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