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低气压持续弥漫,像梅雨时节永远无法晾干的被褥,沉重而潮湿。父亲连续几天不见人影,母亲则变得更加沉默,常常一个人对着窗外发呆,眼神空茫,手里无意识地揉搓着衣角。那种压抑,比直接的打骂更令人窒息。
我尽量待在学校,或者找个无人的角落看借来的旧杂志。杂志里光怪陆离的世界,能暂时让我逃离现实的逼仄。但我心里清楚,那根维系着这个家表面平衡的弦,已经岌岌可危,随时会彻底崩断。
直到那个下午。
我因为忘了带一本练习册,提前从学校回来。快到家门口时,远远看见母亲从另一条小路走来。那不是从田里的方向,而是从村口通往镇上的大路。这本身并不稀奇,或许她是去小卖部买了盐,或者扯了布。
但她的样子,有些不同。
她走得不快,步子甚至带着一点平日里罕见的轻快。脸上没有那种被生活重压磨砺出的麻木和疲惫,反而……透着一层极淡的、像是被夕阳余晖染过的红晕。她低着头,嘴角隐约含着一丝未褪尽的、浅浅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刚刚经历丈夫背叛和家庭暴力的女人该有的神情。
我下意识地停住脚步,闪身躲到路旁一棵老槐树粗壮的树干后面。
母亲没有直接回家。
她在院门口站定了,抬手,仔细地理了理其实并不凌乱的头发,又低头,认真地拍了拍衣服上看不见的灰尘。那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珍重的整理,像是要藏起什么,又像是要迎接什么。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一种比发现父亲出轨时更复杂、更冰冷的预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晚上,饭桌上的沉默几乎凝成实质。
父亲依旧缺席。
弟弟扒完饭就钻回了自己房间,留下我和母亲对着几碟寡淡的青菜。厨房里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我放下筷子,看着母亲在水槽边微微弯下的、显得格外单薄的背影,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 “妈,你是不是……也在外面有人了?”
她的背影瞬间僵直,仿佛被无形的冰针刺中。手里正在清洗的一个瓷碗,“哐当”一声滑进了水槽,溅起一片冰凉的水花。万幸,没有碎。
她猛地转过身,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无措地胡乱擦拭着,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眼睛里充满了被骤然戳穿的惊慌、羞愧,还有一丝无处遁形的狼狈。 “你……你胡说什么!”她的声音又尖又细,带着明显的颤抖,虚弱得没有任何说服力。
我没有躲闪,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我的目光像两面冰冷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她的慌乱。我的平静,似乎比她的惊慌更具力量。
无声的对峙了几秒钟。厨房里只有水龙头没有关紧,滴答、滴答落水的声音,敲打在令人窒息的寂静里。
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气,肩膀彻底垮塌下来,低下头,不敢再看我。声音变得又轻又虚,仿佛随时会断掉: “……是。”
水滴声还在继续。
虽然心里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她亲口承认,感觉还是不一样。不是愤怒,也不是替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感到不值,而是一种……彻骨的荒谬。
像是一场早已安排好的、蹩脚的戏剧,终于演到了最荒诞的一幕。
我没有哭,没有闹,甚至没有再多问一句。心里那片从七岁那场雨后就存在的冰冷湖面,似乎又凝结了一层更厚的冰。
我转过身,没再看她,径直走出了厨房,走出了那个令人作呕的、充斥着谎言与背叛的家门。
初秋的晚风已经带了料峭的寒意,吹在脸上,像细小的冰刃。我走到屋后那个平时很少人去的土坡上,靠着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坐下。坡下,村子里零零散散的灯火,像散落在地上的、微弱而冰冷的星子。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一个手机。不是魏老师那种高级的智能机,是我用比赛得的奖学金,再加上平时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钱,偷偷买的二手按键手机。屏幕不大,边角有磕碰的痕迹,冰凉的金属外壳贴着我的掌心。但对我来说,它是唯一完全属于我的东西,一扇能让我暂时喘息的窗户。
屏幕是黑的,映不出我此刻的表情。
妈也出轨了。
这个认知,像一块巨大的、肮脏的冰块,砸进了我心里那片冰冷的湖。父亲把钱给了外面的寡妇,母亲在外面也有了别人。
这个家,从根子上就烂透了,发臭了。
风吹过,枯黄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哀鸣,又像是在嘲笑。
我看着坡下那片昏暗的、象征着束缚与痛苦的灯火,心里那个模糊而大胆的念头,突然变得清晰、坚硬,如同淬火的钢铁。
既然都烂透了,既然所谓的“家”已经名存实亡。
那么,妈的那个出轨对象,那个让她能在绝望中露出一丝红晕的人,或许……可以变成我和弟弟,还有她自己,唯一能抓住的、通往另一条路的绳索。
无论那条路,通向的是更深的泥沼,还是未知的远方。
我握紧了手里的手机,指甲几乎要嵌进冰冷的塑料外壳里。
远处,不知谁家的狗,有气无力地叫了两声,很快又被夜色吞没。
夜,还很长。而那条路,我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