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大的队伍,缓缓行进在南京城宽阔的朱雀大街上。
街道两侧,早已站满了闻讯而来看热闹的百姓。
他们对着这支奇怪的队伍,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快看!那就是凉国公……哦不,现在是凉国侯蓝玉!”
“啧啧,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你看他前后左右,全都是锦衣卫的人,跟押送犯人似的。”
“谁说不是呢。想当初北征大胜,他回京的时候,那是何等的威风!”
这些议论声,不大不小,正好能传到队伍中人的耳朵里。
蓝玉麾下的那些亲兵将士,一个个都涨红了脸,拳头攥得紧紧的,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而蓝玉本人,却像是没听见一样,骑在马上,目不斜视,脸上的表情很平静。
队伍行进得很慢,眼看着就要抵达南京城的正阳门了。
只要跨出这道城门,他就算是真正地离开了这座巨大的囚笼。
可就在这时,蓝玉却突然勒住了坐下的战马。
他身后的队伍,也随之停了下来。
走在队伍最前方的王惧,掀开轿帘,有些不耐烦地探出头来。
“侯爷,为何停下了?这就要出城了。”
蓝玉没有回头,他抬起马鞭,指向了东边的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是东陵。
懿文太子朱标,就葬在那里。
蓝玉转过头,对着王惧的轿子,拱了拱手,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悲怆。
“王公公,我…有个不情之请。”
“哦?侯爷请讲。”王惧的语气有些敷衍。
蓝玉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
“我此去辽东,山高路远,此生……怕是再无机会回还京城了。”
“在离开之前,下官……想去东陵,再祭拜一下太子殿下。”
“毕竟,殿下待我,一向不薄。如今我就要走了,若不去他坟前磕个头,说一声告别,我……我于心不安啊!”
他的话,说得情真意切。
王惧坐在轿子里,沉默了。
这个请求,他找不到任何理由来拒绝。
蓝玉是朱标太子妃的舅父,是太子一系最重要,也是仅存的武将。
他因为太子之死而心灰意冷,被皇帝“发配”辽东。
临走之前,去祭拜一下,这在情理上,是完全说得过去的。
如果自己连这个小小的要求都拒绝了,传出去,倒显得他王惧刻薄寡恩,不近人情。
更重要的是,皇帝要的,是看住蓝玉,不让他惹事。
而去祭拜一个死人,能惹出什么事来?
想到这里,王惧心中便有了计较。
他从轿子里,慢悠悠地走了出来,脸上挂着一副假惺惺的同情表情。
“哎呀,瞧咱家这记性,倒是忘了这一茬了。”
他走到蓝玉马前,拍了拍他的胳膊,安慰道:“侯爷真是忠义之人啊!太子殿下在天有灵,也一定会感念您的这份心意的。”
“去吧,理当如此。”
他又转向一旁的蒋瓛。
“蒋指挥,咱们就陪着侯爷,走一趟吧。”
蒋瓛那张冰块脸,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全凭公公吩咐。”
于是,这支本该出城的庞大队伍,调转了方向,浩浩荡荡地朝着城东的孝陵而去。
东陵的规制,远不如一旁的孝陵那般宏伟。
但因为是新陵,看起来还很齐整。
陵前的神道上,此刻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松柏,发出呜呜的声响。
蓝玉翻身下马,将马鞭扔给了一旁的瞿能。
他没有让任何人跟着。
他独自一人,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座高大的坟冢。
王惧和蒋瓛,则带着人,远远地站在神道的入口处,看着他的背影。
蓝玉走到陵前的祭台下,撩起自己的衣袍,重重地跪了下去。
他没有带任何祭品,就那样空着手,对着那冰冷的石碑,磕了三个响头。
每一个,都磕得很重,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然后,他便长跪不起,肩膀开始剧烈地耸动起来。
很快,压抑的哭声,便从他的喉咙里传了出来。
“殿下……殿下啊!”
“臣……蓝玉……没用啊!”
他一边哭,一边用拳头,狠狠地捶打着地面。
“您走得太早了……您怎么就走得这么早啊!”
“您走了,臣……就成了没娘的孩子了!任人欺负,任人宰割啊!”
他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悲痛,最后变成了声嘶力竭的嚎啕。
“您睁开眼看看啊!看看您留下的这个天下!看看您最疼爱的允炆!他那么好,那么仁善……可这世道,好人是坐不稳江山的啊!”
“现在,连臣也要被赶走了……赶去那冰天雪地的辽东……臣见不到您了,也护不住允炆了……”
“殿下……臣……心里苦啊!”
这位在战场上杀人如麻,从不皱一下眉头的铁血悍将,此刻却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跪在自己兄长的坟前,哭得撕心裂肺,全无半点形象可言。
远处的王惧,看着这一幕,嘴角不由得勾起了一抹冷笑。
他对身旁的蒋瓛,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道:
“蒋指挥,你瞧瞧。这蓝玉,倒还真是条忠犬。”
“可惜啊,他跟错了主子。太子一死,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蒋瓛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说道:
“人之常情罢了。”
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蓝玉的背影,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
蓝玉的这场恸哭,足足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
他哭得声音沙哑,涕泗横流,到最后,几乎瘫倒在了地上。
这场影帝级别的独角戏,是演给天下人看的,更是演给王惧和蒋瓛这两个皇帝最忠实的眼线看的。
他要用这场祭拜,来打消他们心中,可能存在的最后一丝怀疑。
他要让他们相信,自己之所以选择去辽东,不是有什么阴谋,而真的只是因为失去了靠山,心灰意冷,被迫远走他乡。
一个连精神支柱都垮了的人,还能有什么威胁?
果然,看到蓝玉哭得那个惨样,连素来多疑的王惧,心中最后一丝关于蓝玉“主动请辞”背后有阴谋的怀疑,也基本被打消了。
在他看来,这蓝玉,已经是一只被拔了牙,敲断了脊梁骨的老虎了。
剩下的,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许久,蓝玉才在瞿能和曹震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他的双眼红肿,脸色苍白,整个人看起来,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座冰冷的陵墓。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登上了自己的马车。
车帘放下,隔绝了外界所有的视线。
在那片狭小而昏暗的空间里,蓝玉脸上的所有悲痛,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钢铁般冰冷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