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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他会怪我多此一举,却见他沉默地接过笔,指尖蘸了些许朱砂,混入未干的墨迹中。
浓黑的墨,渗入猩红的砂。
他在信的末尾,用这血色般的墨,添上了一句:“此生不负,纵死南荒。”
笔锋凌厉,力透纸背。
当夜,风声鹤唳。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潜入院中,是北境的信使。
密报展开,不过寥寥数语:燕戎老王病危,王庭内乱,催他速归。
萧珩看完信,那张素来苍白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剧烈的咳喘撕裂了夜的寂静。
我还没来得及扶他,一捧乌黑的血就从他指缝间渗出,滴落在信纸上。
我心头一跳,抢过那张沾了血的信纸,飞快藏入袖中。
转身去煎药时,我的手抖得几乎端不稳药罐。
那血,不是假的。皇帝赐下的毒,是真的发作了。
三日后,徐太医借着请脉的机会,压低声音告诉我:“殿下每日服药强压毒性,已经撑了五年。那日他咳血入墨,不是演戏给谁看……他是真的动了心火。”
我怔在药炉前,看着那碗翻滚着腥气的黑色药汁,忽然明白他为何总在深夜独自写字。
他不是在消磨时光,他是在用自己的血续命,也是在用命给我写信。
当晚,我点燃了那封所谓的“情信”,火舌舔舐着纸张,很快将那些缠绵悱恻的字句吞噬。
我只在火苗烧到尽头前,掐灭了它,留下一角烧得残缺的“不负”二字。
我“不慎”将这残片掉落在李嬷嬷必经的路上。
她果然捡去呈给了皇帝,据说龙颜稍霁,觉得萧珩这枚棋子,总算被情爱牢牢拴住了。
而我站在廊下,望着书房里彻夜未熄的灯火,第一次,几不可闻地问自己:“若你死了,我的活,还有什么意义?”
身后,侍女青禾轻轻叹了口气:“姑娘……你心软了。”
是啊,我心软了。
那夜之后,萧珩不再只是深夜写字了。
他开始擦拭一柄许久未曾出鞘的长剑,剑锋上寒光凛冽,映着他苍白的脸,也映着窗外,那片沉沉压来的、来自北方的天。
三日后,北境战报如雪片飞入宫中。
燕戎铁骑破关,连下三城,大晟守将溃逃。
消息传到质子府时,我正为萧珩熬药,手一抖,滚烫的药汁尽数泼洒在袖口,烫出一片灼人的红。
他却笑了,是这三年来第一次真正展颜。
“我父王……终于赢了。”
那笑里有痛,有释然,更有深不见底的决绝。
我低头收拾碎瓷,徐太医悄然塞来一张字条,掌心一触即分。
我借着宽袖遮掩,展开字条,上面只有一行小字:“燕戎使团已至京郊,三日内迎质子归国。”
心,瞬间坠入冰井。
他要走了。
而我,不过是大晟的罪妾,是谢家被发卖的奴婢,是战后清算的第一祭品。
当晚,我整理旧物,在箱底翻出一只粗瓷茶盏。
是他初病时,我用谢府厨下偷来的残料煨的杏仁姜茶所用。
青禾在我身后低声问:“姑娘,你还留着它?”
我没有回答。
指尖抚过盏沿细小的缺口,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日的寒意。
那一日,我因手抖打翻了药碗,被李嬷嬷一巴掌掴在脸上,火辣辣地疼。
是他咳着血,虚弱地拦下还要继续动手的李嬷嬷,哑着嗓子说:“留着,明日还要喝。”
次日黄昏,天色如血,周公公亲至质子府,尖细的嗓音划破了满院寂静:“陛下有请沈氏,独赴凤仪殿。”
我心知此去凶险,临行前,将一个藏有京城逃亡水道图的香囊死死塞入青禾怀中,贴着她耳朵低语:“若我今夜不归,你即刻南下,去乌篷渡口,找那个穿蓝衫的船娘。”
凤仪殿内烛火幽暗,皇帝端坐于高位,玄色龙袍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他手中正把玩着一只茶盏,赫然是我箱底那只。
“你倒真是会笼络人心。”他冷笑一声,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萧珩昨夜上奏,说要带你一起归燕。”
我心头剧震,面上却只能垂首不语。
“可他是燕戎储君,而你,”皇帝的指尖在盏沿上轻轻叩击,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心上,“是谢府的逃奴,是前朝的余孽。”
他顿了顿,声音里淬着冰:“朕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亲手毒杀萧珩,朕便赦你奴籍,让你堂堂正正活下去。要么,朕明日就下诏,以你妖言惑质子之罪,将你凌迟于闹市。”
殿外忽然起了风,吹得帷帘猎猎作响。
我看见角落的阴影里,谢婉如披着一身华丽的狐裘,正带着快意的冷笑,静静伫立。
她是来验我生死的。
我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无半分犹疑。
“臣妾,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