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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审讯室里唯一的灯光,来自那盏正对着祁同福的强光台灯。

光线十分也刺眼,将祁同福笼罩在一片无处遁形的亮白之中,让他无法分辨昼夜。

时间,在单调的问答中被拉长。

“姓名?”

“祁同福。”

“杯子是哪里来的?”

“地摊上买的。”

“哪个地摊?”

“潘家园。”

同样的问题,同样的答案,像一个永无止境的循环。

负责审讯的两名侦查员轮流上阵,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不允许祁同福睡着。

在踏入京州之前,连续七十二小时的高强度工作,早已将祁同福的身体榨干。

此刻,疲惫如同深海的巨浪,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意志的堤坝。

眼皮重如千钧,每一次闭上再睁开,都需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有好几次,他的意识已经模糊,头颅不受控制地垂了下去,身体即将滑入短暂的休眠。

“叩!叩!”

就在他即将睡着的瞬间,审讯员会立刻用指节用力敲击桌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醒醒!祁同福,回答问题!”

那声音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他即将沉睡的神经。 祁同福的身躯猛地一颤,混沌的意识被强行拉回现实。

祁同福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重新聚焦,迎上对面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杯子……是在潘家园买的。”

祁同福用沙哑的声音,机械地重复着。

他知道,这是“熬鹰”。一种不使用暴力,却足以摧毁人精神防线的审讯手段。

为了不让自己的意识被疲劳吞噬,祁同服在脑海里,开始疯狂地构建起一座由公式和符号组成的宏伟殿堂。

E = mc²…… ∇ · B = 0…… 这些冰冷、抽象的物理学定律,是他燃烧了十年青春的信仰,是他灵魂唯一的庇护所。

只要这座殿堂不倒,祁同福的意志就不会被击溃。

他调动起残存的全部心神,开始在意识的画布上,一笔一划地构建起一座宏伟的殿堂。

一座由公式和符号组成的殿堂。

“可控核聚变”的核心理论体系。

E = mc²…

最基础的质能方程,是这座殿堂的基石。

∂B/∂t = -∇ × E…

法拉第电磁感应定律,是支撑起穹顶的梁柱。

∇ · B = 0…

高斯磁定律,是隔绝外界侵蚀的坚壁。

这些冰冷、复杂、抽象到足以让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望而生畏的符号,此刻,却成了他灵魂唯一的庇护所。

它们是人类智慧的巅峰。

它们是他燃烧了十年青春,倾注了全部心血的结晶。

它们是他的勋章,他的荣耀,也是他此刻对抗这无边酷刑的,唯一精神之“锚”。

只要这座殿堂不倒,只要这些公式依旧在脑海里清晰、有序地流淌,他的意识,就不会被这野蛮的白光所击溃、吞噬。

然而,意志的坚韧,无法对抗肉体的衰败。

身体的疲惫,是无法被公式计算的变量。

它如同一场无声的海啸,一波接着一波,执着地冲击着他意志的堤坝。

在踏入京州之前,祁同福已经在国家能源中心的核心实验室里,连续工作了整整七十二个小时。

祁同福的身体,早就被榨干了最后一丝精力。

来到这里,又经历了从云端跌落深渊的剧变,精神在绝望和希望之间反复撕扯。

这具凡胎肉体,早已抵达了崩溃的边缘。

眼前的白光,开始分裂,幻化出无数个旋转的光斑。

脑海里那座坚固的公式殿堂,也开始出现裂痕,符号变得模糊,线条开始断裂。

“同福,困了就睡会儿,身体是本钱……”

一个无比熟悉,又遥远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耳畔响起。

温暖,慈祥。

祁同福的身躯猛地一颤,那即将沉沦的意识,被这声音硬生生拽了回来,瞬间清醒了几分。

幻觉。

是父亲的幻觉。

他仿佛看见了。

看见了那个夏天的夜晚,老家院子里那棵遮天蔽日的老槐树。

父亲坐在树下,摇着一把蒲扇,用那醇厚的嗓音,给自己讲着牛郎织女的故事。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

几只萤火虫,提着翠绿的灯笼,在他身边悠然飞舞。

他躺在清凉的竹席上,听着,听着,就在那轻柔的晚风和父亲的故事里,沉沉睡去。

父亲会把他小心翼翼地抱回屋里,给他盖上那床洗得发白的薄被子。

“爸……”

祁同福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干裂的喉咙里挤不出一丝声音。

一滴滚烫的液体,从他的眼角挣脱,沿着他憔悴的脸颊,倔强地划出一道湿痕。

这滴泪,不是因为酷刑的痛苦。

而是源于灵魂深处,那股无法抑制的思念。

灼热的液体,最终流进他的嘴角。

又咸,又涩。

不能睡。

父亲还在等他回家。

祁同福答应过,要让父亲过上好日子。

他要撑下去。

他必须撑下去!

只要撑到12小时后,侯亮平等人没有证据,就不得不放自己出去!

到时候祁同福会让侯亮平这个敌特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残忍!

……

审讯室外,监控屏幕前。

侯亮平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六个小时。

整整六个小时过去了。

从凌晨两点,到此刻窗外天色蒙蒙亮。

屏幕里的那个男人,就像一尊被焊死在审讯椅上的石雕。

一动不动。

除了最初的几个小时,他脸部的肌肉会因为强光刺激而偶尔痉挛几下,而现在,他似乎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种足以摧毁常人意志的照射。

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甚至很少眨动。

就那么直勾勾地,没有焦距地,凝视着前方的虚空。

仿佛他的灵魂已经抽离了这具躯壳,在审视着一个凡人无法窥见的维度。

不对劲。

这非常不对劲。

侯亮平从检以来,经手的案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死在他这招“熬鹰”下的嫌犯,不说一百,也有八十。

普通人,在这种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极限压迫下,最多三个小时,精神防线就会开始松动,继而出现幻觉,变得狂躁、易怒,最终彻底崩溃。

就算是那些受过特殊训练的职业特工,意志力远超常人,或许能撑得更久一些。

但也绝不会是祁同福这个样子。

祁同福太安静了。

安静得,让人心底里不受控制地往外冒寒气。

祁同福不像是在被审讯。

更像一个老僧,在进行一场与世隔绝的入定。

“侯处。”

一名年轻的侦查员走了过来,熬了一夜的脸上,写满了无法掩饰的疲惫与困惑。

他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敬畏。

“这个人……有点邪门啊。”

“从头到尾,他好像……一点反应都没有。”

侯亮平没有作声。

他将手里的纸杯重重地顿在桌上。

冰冷的茶水溅出,浸湿了他的手背,他却恍若未觉。

那个眼神。

祁同福在审讯室里看他的那个眼神,又一次毫无征兆地浮现在他的脑海。

冰冷,决绝,带着一种能将人灵魂冻结的刻骨恨意。

一个偷了点东西的建筑工人,会有那样的眼神吗?

一个连高中都没读完的社会底层,会有这样钢铁浇筑般的意志力吗?

侯亮…平引以为傲的判断力,和那份属于胜利者的自信,第一次,产生了无法抑制的动摇。

难道……

难道自己的判断,从最开始,就错了?

祁同福不是小偷?

那他是谁?

一个随身携带着国家最高科研机构特供水杯,却伪装成建筑工人的神秘人物?

他来京州,究竟有什么目的?

难道,他和那个已经出逃的副市长丁义珍,真的存在某种不为人知的隐秘联系?

一个又一个的疑问,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在侯亮平的脑中迅速铺开。

他感觉自己正一步步走入一团浓得化不开的迷雾。

而迷雾的正中心,就是那个叫祁同福的男人。

“继续审!”

侯亮平几乎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这句话。

声音里透着一股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色厉内荏。

“我不信他是铁打的!”

“是!”

年轻的侦查员不敢多问,立刻转身离去。

侯亮平的目光,再一次死死地盯在监控屏幕上。

就在这时,他瞳孔骤然一缩。

屏幕里的祁同福,那尊石雕一样的身体,忽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紧接着,他的头,像是失去了所有力量的支撑,无力地垂了下去。

“到极限了?”

侯亮平的眼睛瞬间亮了,精神为之一振,身体下意识地前倾。

然而,下一秒发生的事情,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凉了半截。

祁同福的头,又缓缓地,用一种无比坚定、无比缓慢的姿态,重新抬了起来。

他的嘴唇,似乎在无声地念诵着什么。

他的眼神,穿透了冰冷的摄像头,穿透了厚重的观察窗,穿透了时空的阻隔,仿佛再一次,与审讯室外的侯亮平,完成了对视。

那眼神里的冰冷与恨意,比之前,浓烈了十倍!百倍!

侯亮平的心脏,被那道目光狠狠地攥住,猛地一停!

他产生了一种强烈到无法呼吸的预感。

自己,可能招惹上了一个绝对不该招惹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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