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进那一声厉喝,中气十足,如同虎啸山林,带着一股少年英雄特有的锐气,在空旷的林间回荡。
他身后那上百名手持棍棒的庄客,也随之齐齐发出一声呐喊,摆开了阵势,将林冲三人团团围住,一个个如狼似虎,显然都是些身经百战的练家子。
这阵仗,若是换了寻常的江湖宵小,恐怕当场就得吓得腿软求饶。
然而,林冲和武松,却是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两人的脸上,古井无波,仿佛眼前这上百号杀气腾腾的庄客,与路边的土鸡瓦狗,并无任何区别。
倒是鲁智深,在看清了那为首年轻人的样貌之后,先是微微一愣,随即那张写满了不耐烦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笑意。
他非但没有丝毫紧张,反而将那根沉重的禅杖往地上一顿,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史进,那眼神,就像是长辈在看一个许久不见、长大了不少的顽劣子侄。
史进被他这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眉头皱得更紧了。
“看什么看!洒家问你们话呢!再不回话,休怪我这杆棒子不认人!”史进将手中的白蜡杆棒向前一递,摆开了一个门户,那架势,沉稳扎实,颇有几分名家宗师的气度。
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彻底把鲁智深给逗乐了。
“哈哈哈哈……”
花和尚再也忍不住,指着史进,爆发出了一阵震耳欲聋的、中气十足的大笑。
他这笑声,来得是如此突然,如此的肆无忌憚,把史进和那一众庄客,全都给笑懵了。
“你……你这和尚,笑什么!”史进被他笑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一张俊脸涨得通红。
“洒家笑你这后生,几年不见,本事没见长进多少,这摆场面的功夫,倒是学了个十足十!”鲁智深好不容易止住笑,蒲扇般的大手一挥,大大咧咧地说道。
史进闻言,顿时又惊又疑。
他仔细地端详着鲁智深那极具辨识度的面容和魁梧的身形,脑海中飞速地搜索着记忆。
片刻之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猛地瞪大,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试探着问道:“您……您莫非是……当年在渭州府,三拳打死镇关西的鲁提辖?”
“哦?你这后生记性倒是不差!”鲁智深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正是洒家!”
“哎呀!”
得到肯定的答复,史进脸上的敌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哐当”一声,扔掉了手中的杆棒,脸上堆满了激动与崇敬的笑容,抢上几步,对着鲁智深便是一个团团的大揖。
“原来是鲁提辖当面!小人史进,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还请提辖恕罪!”
他这态度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看得他身后那群庄客,一个个面面相觑,都傻了眼。
“史家小哥儿,不必多礼。”鲁智深大大咧咧地受了他一礼,然后指着身旁的林冲和武松,瓮声瓮气地介绍道,“来,洒家给你引荐一下。这位,便是原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豹子头’林冲,林教头!”
“这位,乃是景阳冈打虎的英雄,‘行者’武松,武二郎!”
轰!
鲁智深的这两句介绍,不亚于是在史进的脑海中,同时引爆了两颗天雷!
豹子头,林冲?!
打虎英雄,武松?!
史进整个人,如遭雷击,彻底僵在了原地!
他的一双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嘴巴也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两个虽然风尘仆仆,却依旧难掩一身英雄气概的男人,脑海中一片空白,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这……这怎么可能!
这两位,可都是他平日里最敬佩、最向往的、传说中的绝世英雄啊!
尤其是林冲,他的师父王进,就曾是禁军教头。算起来,他与林冲,还有着一层香火情分!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能在这里,同时见到这三位只存在于江湖传说中的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短暂的失神之后,一股难以抑制的、如同火山爆发般的狂喜与激动,瞬间席卷了史进的全身!
“哎呀呀!”
史进激动得满脸通红,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他先是冲着林冲,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晚辈见长辈的大礼。
“史进,拜见林教头!”
然后,又转向武松,抱拳行了一个江湖礼。
“久闻武都头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一番手忙脚乱的见礼之后,他才猛地一拍自己的脑门,脸上满是懊悔与热情。
“看我这记性!三位哥哥,快!快快请入庄内!外面风大,不是说话的地方!”
说罢,他也不等林冲三人回答,便转过身,对着身后那群还傻站着的庄客们,扯着嗓子大吼起来。
“都还愣着干什么!没看到贵客临门吗!快!去把庄里最好的酒,最好的肉,全都给老子搬出来!再杀一头牛,宰两只羊!今天,我要和三位哥哥,不醉不归!”
“另外,把我的‘聚义厅’打扫干净!快去!”
……
史家庄,聚义厅内。
正如其名,这大厅布置得古色古香,颇有几分江湖豪侠的气息。墙上挂着刀枪剑戟,正中央的太师椅上,还铺着一张完整的虎皮。
此刻,大厅之内,早已摆上了一桌丰盛无比的酒宴。
山珍海味,佳肴满桌,香气四溢。
史进亲自执壶,为林冲、鲁智深、武松三人,满满地斟上了三大碗透瓶香。
“三位哥哥,请!”
史进双手举起酒碗,脸上满是发自内心的崇敬与喜悦。
“小弟我,自幼便最敬佩天下英雄好汉!今日能有幸结识三位哥哥,实乃我史进天大的福分!小弟我,先干为敬!”
说罢,他一仰脖子,将那满满一大碗烈酒,一饮而尽,豪爽无比。
林冲三人见他如此赤诚,心中也是颇为受用,同样举起酒碗,将碗中酒喝干。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气氛,也渐渐热烈了起来。
史进的话匣子,彻底被打开了。他一会儿向林冲请教枪棒上的疑难,一会儿又缠着武松,让他讲讲景阳冈打虎的细节,一会儿又和鲁智深,回忆着当年在渭州府的趣闻。
整个酒宴之上,都回荡着他那充满了崇拜与兴奋的笑声。
然而,言谈之间,有一个名字,被他提及的次数,却是越来越多。
那就是“及时雨”,宋江。
“不瞒三位哥哥说,”史进喝得满脸通红,舌头都有些大了,“小弟我这辈子,最佩服的英雄,除了三位哥哥之外,便是我那素未谋面的宋江,宋公明哥哥了!”
“我听说,那宋江哥哥,疏财仗义,扶危济困,专爱结交天下好汉,乃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好汉’!只可惜,我史进无缘,不能早日上山,拜在公明哥哥的麾下,与众家英雄一同,替天行道!”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满是神往与遗憾。
那模样,像极了一个追星的狂热粉丝。
他这番话一出口,原本热烈的酒桌气氛,瞬间,便冷了下来。
鲁智深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端着酒碗,不屑地撇了撇嘴。
武松更是脸色一沉,端起酒碗,自顾自地喝了一口,没有说话,但眼神却变得有些冰冷。
史进还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丝毫没有察觉到气氛的诡异变化。
林冲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被宋江那虚伪的名声,欺骗得彻彻底底的、天真热血的年轻人。
他的心中,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他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酒碗。
碗底与桌面碰撞,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这安静的聚义厅内,显得格外清晰。
史进的喋喋不休,戛然而止。
他有些疑惑地,看向了林冲。
只见林冲的脸上,早已没了笑意。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的郑重,无比的严肃。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史进,一字一顿地,沉声问道:
“史家兄弟,你可知,我们三人,为何会离开梁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