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来自婆家的信,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林舒的心里。
它带来的后遗症,远比身体上的饥饿更可怕。
那是一种从精神上,被彻底摧毁的绝望。
当天晚上,林舒就病倒了。
她发起高烧,整个人像掉进了冰窟窿,盖着薄薄的被子,冻得瑟瑟发抖。
过了一会儿,又像是被扔进了火炉,浑身滚烫,皮肤上渗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浸湿了身下的褥子。
她躺在那张冰冷的铁架床上,意识在清醒和昏沉之间来回摇摆。
宿舍里很安静,同屋的人都去上夜班了。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她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好难受……
头痛得像是要裂开一样。
肚子,也隐隐作痛。
她下意识地将手放在小腹上,那里,是她唯一的希望。
可现在,她连自己都快撑不下去了,还怎么保护孩子?
黑暗中,各种绝望的念头,像毒蛇一样,开始啃噬她的意志。
死了,是不是就解脱了?
死了,就再也不用看顾淮安那张绝情的脸了。
死了,就再也不用听陈雪那些炫耀的话了。
死了,就再不用理会婆家那些恶毒的咒骂了。
一了百了。
她的意识,开始慢慢下沉,仿佛要坠入一个无底的深渊。
就在她即将被黑暗吞噬的瞬间,一张坚毅的脸,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是父亲。
她想起了父亲牺牲前,最后一次回家探亲。
那时候她还小,父亲抱着她,用满是胡茬的下巴,蹭着她的脸颊。
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沉甸甸的旧木箱,郑重地交到她手上。
“小舒,这是爹留给你安身立命的东西。你要好好收着,不到万不得已,走投无路的时候,千万不要打开。”
安身立命的东西?
那个木箱,后来就成了她唯一的嫁妆,跟着她到了顾家,又被她带到了这个军区大院。
她一直把它塞在床底下,从来没有打开过。
因为她觉得,自己还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
可现在呢?
被丈夫抛弃,被婆家诅咒,身无分文,重病缠身……
这还不是走投无路吗?
那个木箱!
对,那个木箱!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突然涌遍了她的四肢百骸。
那是一种强大的求生意志。
她不能死!
她还没有打开父亲留给她的东西!
林舒咬着牙,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床上挣扎着坐了起来。
仅仅是这个动作,就耗尽了她大半的体力。
她扶着冰冷的床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前的景象天旋地转。
她等那阵眩晕过去,才颤抖着双腿,挪到床边,跪趴在地上,伸出手,往黑漆漆的床底下探去。
她的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木头边角。
是它!
林舒心中一喜,用尽力气,将那个沉重的木箱,一点一点地,从床底下拖了出来。
箱子不大,但很沉。
上面还上着一把小小的、已经生了锈的铜锁。
钥匙,就挂在她的脖子上,是她从小戴到大的护身符。
她哆嗦着,从衣领里掏出那把冰凉的钥匙,对准锁孔,试了好几次,才“咔哒”一声,将锁打开。
她掀开沉重的箱盖。
一股混杂着樟脑和旧纸张的、尘封的味道,扑面而来。
箱子里的东西,很简单。
最上面,是用一块红布包裹着的东西。
林舒打开红布,几枚闪闪发亮的军功章,静静地躺在里面。
一等功,二等功……
每一枚,都代表着父亲的一次浴血奋战。
每一枚,都闪耀着英雄的光芒。
林舒伸出手,指腹轻轻地从那冰凉的金属上滑过,仿佛还能感受到父亲的温度。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了下来。
爹……
女儿不孝,给您丢人了。
她在心里默念着。
在军功章下面,是几本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的书。
书的封皮,已经泛黄发脆。
《中草药大全》、《伤寒杂病论》、《人体经络穴位图解》。
林舒愣住了。
她知道父亲在部队当过卫生员,却不知道,他还留下了这些东西。
而在几本医书的最下面,是一本厚厚的、用牛皮纸做封面的笔记本。
林舒将它拿了出来。
笔记本很厚,很有分量。
她颤抖着,翻开了第一页。
一行刚劲有力、熟悉得让她心痛的字迹,映入眼帘。
“赠吾爱女林舒——为人为医,济世救人,方不负此生。”
轰的一声。
林舒的脑子,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她一页一页地往下翻。
笔记本里,是父亲亲手记录的各种医学知识。
有人体骨骼的解剖图,有各种草药的详细图谱和药性分析,还有一个个他亲手诊治过的病例,以及各种病症的方剂。
字迹,工整而清晰。
图画,细致而严谨。
她甚至能想象出,父亲在无数个夜晚,就着昏暗的煤油灯,一笔一划,将这些知识记录下来的场景。
这不是一本普通的笔记。
这是父亲留给她最宝贵的财富!
是足以让她安身立命的……本事!
林舒将那本厚厚的笔记本,紧紧地抱在怀里,贴着自己滚烫的脸颊。
她放声大哭。
将这些天所有的委屈、痛苦、绝望,都哭了出去。
哭过之后,她的心里,反而变得无比澄澈和坚定。
她不能死。
她要活着。
她要学好父亲留下的本事,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她要让所有看不起她、欺辱过她的人都看看!
她林舒,不是只能依附男人的菟丝花!
她是英雄林正德的女儿!
她靠自己,一样能在这世上,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黑暗中,她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簇明亮的、生生不息的火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