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猎的喧嚣与荣光随着篝火的熄灭渐渐沉淀。回到王庭,兵部衙署的日常似乎一如往昔,但空气里细微的流速已然改变。赫连尚书呈递文书时,腰弯的弧度比以往更低了几分;那些原本只将我视为一道华美风景的官员,眼神里也掺入了实实在在的忌惮。
云峥依旧沉默寡言,布置军务,听取禀报,偶尔与我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那日他赠予的暖玉酒壶,被我置于案头,冰冷的指尖偶尔触及,能感受到一丝残留的暖意。
这日午后,我正在翻阅一批关于北部边境几个小部族年年请求内附,却因各种缘由被搁置的陈旧卷宗,流萤悄无声息地走近。
“公主,查到了。”她声音压得极低,仅我能闻,“冬猎那日,您追踪雪狼时,侧翼那片枯木林里,并非空无一人。”
我翻动卷宗的手指未停,目光仍停留在泛黄的纸页上。
“是谁?”
“赫兰部的少族长,赫兰拓。他带着两名心腹扈从,藏在林中等了许久,直到您射杀头狼,才悄然退走。”流萤顿了顿,“我们的人还发现,冬猎前几日,赫兰拓曾与二殿下府上的长史,在城中‘醉春风’酒楼密会过。”
二王兄,云擎。那位素来以温文儒雅、礼贤下士著称,在文臣中声望颇高的二皇子。
指尖在卷宗某个被朱笔驳回的请求上轻轻一点。我记得这个部落,擅长驯养一种耐寒的矮脚马,用于山地运输极佳,请求内附的诚意也很足,却被兵部以“其心难测,恐生边衅”为由驳回了。
“知道了。”我合上卷宗,“把这些年内附被驳回,尤其是与赫兰部领地相邻或有利益牵扯的部落卷宗,全部找出来。”
“是。”
又过了几日,父皇在宫中设下小宴,只几位核心重臣与皇子在席。气氛看似融洽,推杯换盏间,却暗藏机锋。
话题不知怎的,引到了边贸之上。主管财政的户部尚书抱怨今岁与西域诸国的商路税收锐减,言及沿途几个小部落收取的“过路费”日益沉重,甚至有商队遭劫掠之事发生。
二王兄云擎适时开口,他语调温和,带着忧国忧民的情怀:“父皇,儿臣以为,此风不可长。那些小部族,畏威而不怀德,若不能施以严惩,加以管束,只怕边患日深。不若派遣得力将领,率精兵巡边,以示震慑。”他说话时,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我,带着一种兄长般的关切,“只是如此一来,兵部压力又要加重,辛苦三弟与……云绾王妹了。”
他将我的名字与云峥并提,语气自然,却巧妙地将可能因用兵带来的消耗与风险,引到了我们头上。
云峥端着酒杯,面无表情,并未接话。
我放下银箸,拿起绢帕擦了擦嘴角,声音清晰平静:“二王兄忧心边贸,所言甚是。不过,儿臣近日翻阅旧档,倒有些不同想法。”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父皇也饶有兴致地看向我:“哦?绾绾有何见解?”
“严惩巡边,固然能收一时之效,但耗费钱粮,调动兵马,且容易激起更大怨怼,并非长久之计。”我缓声道,“儿臣发现,那些滋扰商路的部落,大多生存艰难,草场贫瘠,或与周边大部族有隙,求内附而不得,方才铤而走险。若朝廷能恩威并施,甄别其中诚心归附者,准其内迁,划给草场,使其安居,再选派能吏,重开、规范边境互市,使其有利可图,则商路自然通畅,边境亦可安宁。此乃化干戈为玉帛,一劳永逸之策。”
我将查阅卷宗得出的结论,条理分明地陈述出来,甚至点出了几个具体部落的名字和其面临的困境。
席间一时寂静。几位老臣面露沉思,户部尚书眼神微亮。
二王兄云擎脸上的温和笑容淡了几分:“王妹心系边民,想法是好的。只是……内附之事牵扯甚广,各部族心思难测,万一引狼入室……”
“所以需要甄别,需要管束。”我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让,“而非一味拒之门外,将其逼至对立面。更何况,我北凛以武立国,难道还怕驾驭不了几个真心来投的小部落吗?若连这点气魄与手段都无,何以威震朔漠?”
这话语气不重,却带着一股锐气,直指核心。
云擎被噎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
“哈哈,好!”父皇忽然大笑起来,眼中满是赞许,“绾绾此言,深得朕心!畏首畏尾,岂是朕北凛风范!赫连!”
“老臣在。”赫连尚书连忙应声。
“就按公主所言,着兵部、户部会同理藩院,重新审议这些年请求内附的部落,拟个章程上来!那些确有诚意、于我北凛有利的,准了!”
“老臣遵旨!”
一场原本可能导向武力镇压的议论,被我生生扭转了方向。宴席散去时,云擎从我身边走过,脚步微顿,留下一个冰冷的、带着深意的眼神。
云峥走在最后,与我并行一段。
“王妹今日,可是将二哥得罪得不轻。”他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我看着前方宫灯映照下、云擎逐渐远去的背影,轻声道:“不得罪他,他便不会将我视为眼中钉了么?”
从冬猎他派人窥探,到今日宴席发难,这位看似温文的二王兄,早已将我看作了需要拔除的障碍。
云峥侧头看了我一眼,夜色中,他的眸光深邃难辨:“小心暗箭。”
“多谢王兄提醒。”我颔首,“明枪易躲,暗箭……亦需有靶子才行。”
他不再多言,大步离去。
回到寝殿,流萤低声道:“公主,二殿下那边,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我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北凛清冷的月色。比起南靖那黏稠潮湿的阴谋,北凛的争斗,更加直白,也更加酷烈。
“他自然不会。”我淡淡道,“去查查,赫兰部最近,有什么动静。尤其是,与二王兄府上,还有什么往来。”
暗箭已张弓,我岂会坐以待毙?
这北凛的王庭,从来就不是温床。想要活下去,想要站稳脚跟,就必须将这射来的暗箭,连同那放箭之人,一并揪出来,彻底碾碎。
风雪愈大,方能显出松柏本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