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春燕的手冰凉,紧紧攥着我的衣角,后背传来她压抑的抽泣声。
我骑着二手电动车,不敢骑太快,怕风把她的眼泪吹得更凶,也怕颠簸让她更难受。
身后黄桂兰的哭喊渐渐远了,可那尖细的声音,像粘在耳膜上的胶,怎么也甩不掉。
“满仓,”柳春燕的声音带着哭腔,贴在我后背上,“妈会不会真的生气?磊磊他们……能好好照顾妈吗?”
我喉咙发紧,半天挤出一句:“他们要是真有良心,就不会让妈受委屈;要是没良心,就算咱们把妈接回去,也换不来一句好话。”
电动车驶进我们住的老小区,路灯昏黄,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歪歪扭扭地贴在坑洼的水泥路上。
刚停好车,我的手机又开始疯狂震动,还是那个“幸福一家人”的群。
点开一看,黄桂兰发了段新的语音,哭声比刚才更响,带着浓浓的控诉。
“陈满仓这个白眼狼!把我扔在楼道口就走了!我一个老人家,站在这儿吹风,他连管都不管!”
“建斌家的门都不让我进,说住不开,这就是我的亲儿子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紧接着,柳建斌发了段文字,倒打一耙:“大姐夫,你也太过分了!妈年纪大了,你怎么能把她扔在楼道就走?我这不是正在收拾杂物间吗?你就不能多等几分钟?”
王翠兰跟着附和,语音尖得刺耳:“就是啊大姐夫!你这是故意让妈难堪!我们什么时候说不让妈住了?你做事也太绝了!”
我看着他们的消息,气笑了。
刚才柳建斌探出头的时候,脸上明明写满了不情愿,王翠兰更是连让妈进门的意思都没有,现在倒好,反倒成了我的不是。
周文彬适时地冒出来,还是那副说教的语气:“姐夫,不管怎么说,把老人扔在楼道总是不妥的。孝顺讲究一个和气,你这样激化矛盾,让妈多伤心啊。”
赵洪亮也跟着煽风点火:“姐夫,要不你还是把妈接回去吧,建斌他们确实住不开,我饭馆也忙,文彬哥要评职称,就你时间自由,多辛苦辛苦。”
“时间自由?”我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敲击,“我明天一早就得去外地工地,住板房,吃大锅饭,怎么带妈?你们说的‘真心’呢?‘本事’呢?轮到自己了就找借口?”
柳建斌秒回:“姐夫,你就是故意的!你明知道我们都有事,还非要送过来!你就是不想照顾妈!”
“我不想照顾妈?”我盯着屏幕,眼眶发烫,“这八年,妈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我起早贪黑挣来的?你们谁给妈掏过一次药费?谁给妈买过一件过冬的棉衣?谁陪妈去过一次医院?”
群里突然安静了,没人再接话。
过了几分钟,黄桂兰发了段语音,语气带着浓浓的失望:“陈满仓,你现在是翅膀硬了,敢跟我顶嘴了?我不管别人怎么样,你是大女婿,就该你照顾我!你把我接回去,这事就算了,不然我就找亲戚们评理去!”
“评理?”我冷笑一声,打字回复,“好啊,正好让亲戚们看看,你嘴里的‘孝顺儿子’和‘贴心女婿’,是怎么光说不练的;也让他们看看,我这八年是怎么对你的。”
发完消息,我直接把群聊静音,把手机揣进裤兜。
柳春燕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满仓,要不……我们还是把妈接回来吧?真闹到亲戚那里,对你不好。”
“我不怕。”我看着她,眼神坚定,“我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怕?这八年,我对得起她,对得起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那天晚上,我们俩都没怎么睡。
柳春燕翻来覆去,时不时抹眼泪,嘴里念叨着“妈怎么就不明白呢”。
我躺在旁边,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这八年的一幕幕。
黄桂兰刚接来的时候,腰腿疼得厉害,我每天下班回来,不管多累,都要照着网上学的按摩手法,给她揉一个小时,揉得胳膊酸得抬不起来,她也只是哼哼两声,从没说过一句好。
冬天的时候,她怕冷,我把家里唯一的电热毯让给她,自己裹着两层被子,冻得瑟瑟发抖,她却说电热毯不够热,不如二女婿买的暖手宝好用。
孩子上幼儿园,我每天早上五点多起床,送完孩子去工地,晚上收工去夜市摆摊,十点多回来还要辅导孩子作业,黄桂兰却跟别人说,孩子都是她带大的,我根本不管不顾。
我以为,只要我多付出一点,多忍让一点,总能焐热她的心。
可我错了,偏心是刻在骨子里的,不管我怎么做,都捂不热一颗偏冷的心。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就起来收拾行李。
工地的活不等人,我得赶最早的班车去外地。
柳春燕也起来了,给我煮了碗面条,卧了两个鸡蛋,眼圈红红的:“满仓,路上小心点,到了给我报个平安。”
“嗯。”我接过面条,大口吃着,心里酸酸的,“家里就交给你了,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别让妈那边的人欺负你。”
“我知道。”柳春燕点了点头,“妈那边……我会抽空去看看的。”
我吃完面条,拎着行李准备出门,手机突然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本地的。
接起电话,里面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耐烦:“你是陈满仓吗?你丈母娘黄桂兰在我们小区门口哭呢,说你把她赶出来了,不管她了,你赶紧过来处理一下!”
是柳建斌小区的物业。
我皱了皱眉:“她儿子柳建斌不在家吗?让他处理。”
“她儿子说出差了,联系不上,”物业的人说,“老太太在门口哭了快一个小时了,引来好多人围观,影响不好,你赶紧过来吧!”
我挂了电话,心里一阵烦躁。
黄桂兰这是故意的,她就是想让别人看我的笑话,想让别人指责我不孝。
“我去看看。”我对柳春燕说。
“我跟你一起去。”柳春燕拿起外套,跟了上来。
我们骑着二手电动车,再次来到柳建斌住的小区门口。
远远就看到黄桂兰坐在小区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拿着纸巾擦眼泪,周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老太太真可怜,被女婿赶出来了。”
“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没良心,连老人都不管。”
“听说她女婿是搬砖的,没钱没本事,肯定是嫌弃老人累赘。”
那些议论声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里。
黄桂兰看到我们,哭得更凶了,朝着围观的人喊道:“大家快看看啊!这就是我的大女婿陈满仓!我在他家任劳任怨八年,帮他带孩子、做家务,现在他嫌我老了、没用了,就把我赶出来了!我可怎么活啊!”
围观的人一听,纷纷把指责的目光投向我,嘴里说着“没良心”“不孝子”。
我攥紧了拳头,强压着心里的火气,走到黄桂兰面前:“妈,跟我回去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我不回去!”黄桂兰甩开我的手,“你想让我回去继续给你当免费保姆?我才不傻!今天我就要让大家评评理,让你身败名裂!”
“身败名裂?”我看着她,突然笑了,“妈,你摸着良心说说,这八年我到底有没有让你当免费保姆?家里的活我是不是尽量抢着干?你的药我是不是从没断过?你想吃什么我是不是尽量满足你?”
黄桂兰被我问得一愣,随即又开始哭闹:“你胡说!你就是没良心!大家别听他的,他有钱了就变坏,嫌弃我了!”
“我有钱?”我指着自己身上的迷彩服,上面还沾着水泥灰,“大家看看,我就是个搬砖的,我要是有钱,能骑二手电动车?能穿成这样?”
围观的人看着我,又看了看黄桂兰,议论声小了一些,眼神里多了几分疑惑。
就在这时,柳建斌和王翠兰从小区里走了出来。
柳建斌一脸不耐烦:“妈,你别在这儿闹了,跟我们进去吧,杂物间收拾好了。”
王翠兰也跟着说:“就是啊妈,这么多人看着呢,多不好看。”
黄桂兰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被他们扶了起来,往小区里走。
走之前,她还回头瞪了我一眼,眼神里满是怨怼。
围观的人见没热闹可看,渐渐散去了,临走前还不忘看我几眼,那眼神里有疑惑,有指责,还有同情。
我站在原地,感觉浑身冰凉,像被泼了一盆冷水。
柳春燕拉了拉我的手:“满仓,咱们回去吧。”
我点了点头,转身骑上电动车。
路上,我没说话,柳春燕也没说话,只有电动车咯吱咯吱的响声,在清晨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刺耳。
回到家,我拎起行李:“我该走了,你照顾好自己和孩子。”
柳春燕看着我,眼泪掉了下来:“满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跟你没关系。”我帮她擦了擦眼泪,“别想太多,等我回来。”
我骑着电动车,朝着汽车站的方向驶去。
刚到汽车站,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幸福一家人”群里的消息。
柳建斌发了张黄桂兰坐在杂物间里的照片,配文:“妈已经在我家安顿好了,虽然条件差点,但总比被人扔在外面强。大姐夫,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别再折腾妈了。”
王翠兰跟着发了段语音:“妈在我们家挺好的,我们会好好照顾她的,不像某些人,眼里只有自己,根本不管老人的死活。”
周文彬点赞附和:“建斌两口子做得对,孝顺就该这样,不管条件怎么样,都要把老人放在心上。”
赵洪亮也发了个红包:“建斌,这是我给妈的零花钱,你帮我转交给她,让她买点好吃的,别委屈了自己。”
黄桂兰发了段语音,语气里带着满意:“还是我儿子和儿媳贴心!不像某些人,没本事还没良心!”
我看着群里的消息,心里一阵冷笑。
杂物间?
我去过柳建斌家,那所谓的杂物间,阴暗潮湿,连个窗户都没有,里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根本没法住人。
他们就是做给别人看的,就是想让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孝顺,而我不孝。
我没在群里回复,直接关掉了群聊,把手机调成了飞行模式。
检票上车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这座熟悉的城市,心里五味杂陈。
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搬砖、摆摊,起早贪黑,只为了能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可到头来,我却成了别人嘴里“没本事”“没良心”的不孝女婿。
我不知道这次去外地工地要多久,也不知道接下来还会遇到什么。
但我知道,我没做错。
那些假惺惺的孝顺,那些颠倒黑白的指责,总有一天会被戳破。
我只希望,柳春燕能好好的,孩子能好好的,至于黄桂兰和那些所谓的亲戚,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汽车缓缓驶出汽车站,朝着远方驶去。
窗外的风景不断后退,像我这八年的付出,被黄桂兰轻易地抛在了脑后。
我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心里默默告诉自己:陈满仓,别难过,别委屈,只要问心无愧,就不怕别人说什么。
可眼角的泪,还是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粗糙的手背上,冰凉刺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