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枭”穿梭艇像一头负伤的金属巨兽，沉默地航行在破碎的星域之间。舷窗外，不再是深邃的星空或繁忙的航道，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缓慢旋转的岩石与冰晶构成的巨带——碎星带。巨大的小行星彼此碰撞，溅射出无声的火花，更小的碎片如同永恒的沙暴，持续不断地刮擦着艇身，发出细密而令人不安的沙沙声。远处，偶尔有扭曲的光线闪过，那是危险的引力乱流，足以将不慎闯入的船只撕成碎片。
这里是被文明遗弃的坟场，也是法外之徒最后的巢穴。
艇舱内，雷萨斯帝国那份突如其来的“和平提议”所带来的短暂震动已经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凝重。暂停敌对行动？磋商？在“灰烬之门”？每一个词都像是包裹着糖衣的炸弹。
“空哥，这摆明了是鸿门宴！”刚熊用他那只完好的右手，重重砸在旁边的舱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那老东西肯定在‘灰烬之门’布好了天罗地网，就等我们钻进去！”
老猫盯着屏幕上依旧在不断尝试重复播放的通告，眉头紧锁：“‘灰烬之门’名义上是中立，但背后有几个大军火商和情报贩子的影子，雷萨斯的影响力不容小觑。四十八小时……时间太紧了，我们根本来不及做充分的侦察和布置。”
小六怯生生地插嘴：“那……那我们不去？”
“不去？”韩空终于开口，声音在引擎的嗡鸣和碎片的刮擦声中显得异常平静，“不去，就等于给了他重启战端的完美借口。‘拒绝和平提议，一切后果自负’——他正愁找不到理由把‘入侵’包装成‘自卫’。”
他操控着“夜枭”险之又险地避开一块迎面飘来的、房屋大小的不规则岩石，穿梭艇猛地倾斜了一下，引来小六一声压抑的惊呼。
“但我们不能这么去。”韩空稳住航线，继续说道，目光依旧紧盯着前方危机四伏的航道，“刚熊的胳膊需要修理，我们的装备需要补充，最重要的是，我们需要知道‘灰烬之门’里面到底有什么在等着我们。”
他的手指在导航图上划过，最终停留在一个隐藏在密集小行星群背后的、几乎微不可察的信号标识上。
“‘老铁匠’的铺子，就在前面。”
“老铁匠？”洛璃轻声重复了这个名字，带着一丝好奇。这是她登船以来，第一次主动对行程表示关注。
“一个只认钱，不认人的老怪物。”刚熊哼了一声，甩了甩他那条沉重的废铁胳膊，“但手艺没得说，只要付得起价钱，他能把一堆废铁给你攒成巡洋舰。”
老猫补充道：“他也是碎星带消息最灵通的几个地头蛇之一，就是嘴巴紧，撬开他的嘴比撬开帝国金库还难。”
“夜枭”在韩空精湛的驾驶下，如同游鱼般在密集的小行星缝隙中穿行，最终靠近了一颗体积巨大、表面布满撞击坑和废弃建筑残骸的暗红色小行星。穿梭艇沿着一个不起眼的、仿佛天然形成的裂缝缓缓驶入，内部竟别有洞天——一个被粗略挖掘、加固过的巨大岩洞，充当着隐秘的船坞。
船坞里停靠着几艘看起来破破烂烂、但改装痕迹明显的飞船，一些穿着简陋太空服、身上或多或少带着机械改造痕迹的人，正忙碌地检修着设备。看到“夜枭”进来，只是懒洋洋地瞥了一眼，便不再关注。
韩空将“夜枭”停稳在一个相对空旷的角落。舱门开启，他率先走下舷梯，其他人紧随其后。洛璃依旧赤着脚，但老猫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双柔软的绝缘靴递给了她，大小居然勉强合适。
岩洞内部空气混浊，充满了机油、金属和某种未知化学制剂的味道。他们穿过堆满各种废弃零件和不明生物残骸的通道，来到一扇由厚重战舰装甲板改造而成的巨门前。门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个老式的、需要手动敲击的通讯器。
韩空上前，用特定的节奏敲了几下。
片刻后，装甲门伴随着刺耳的摩擦声，向上缓缓升起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门后是一个巨大的、如同星际战舰引擎舱改造而成的工作室。各种奇形怪状、用途不明的机床、工作台和悬挂着的机械臂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工具和武器设计图。空气中弥漫着高温金属和冷却液的气味。
一个身材矮壮、穿着沾满油污的皮质围裙、满头乱发如同钢丝般坚硬的老者，正背对着他们，站在一个炽热的熔炼炉前，用一支粗大的工业机械臂，夹持着一块通红的金属进行锻打。火花四溅，映照出他古铜色皮肤上深深的皱纹和几处明显的金属植入体。
他没有回头，粗哑的声音伴随着锻打的节奏响起，用的是带着浓重口音的通用语：
“韩小子？还没死在外面？听说你惹上大麻烦了，连雷萨斯那老疯狗的闺女都敢抢？”
韩空似乎对老者知晓情况并不意外，走到一个相对干净的工作台旁，靠坐在上面：“消息传得挺快。”
“哼，碎星带没有秘密，只有价格。”老者，也就是“老铁匠”，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将那块初步成型的金属件浸入旁边的冷却池，发出“嗤”的一声巨响，带起大片白雾。他转过身，露出一张被烟火熏得黝黑、但眼神异常锐利的脸庞。他的目光先是扫过韩空，然后落在刚熊那条垂落的合金手臂上，撇了撇嘴。
“啧，‘血狼’III型？老掉牙的货色了，能量传导节点设计有缺陷，遇到强EMP不断才怪。”他毫不客气地评价道，然后目光越过众人，最终定格在洛璃身上。
那双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极其复杂的机械造物。
“这就是那条‘疯狗’的崽子？”他上下打量着洛璃，特别是她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和赤脚（虽然穿了靴子，但在他眼里似乎和没穿一样），“长得倒是挺像她那个死鬼老妈……就是不知道脑子随了谁。”
他的话语粗鲁无礼，但洛璃并未动怒，只是平静地回视着他，眼神深邃，让人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能修吗？”韩空直接问道，指了指刚熊的胳膊。
“废话！”老铁匠不耐烦地摆摆手，“老子这里只有‘想不想修’，没有‘能不能修’。价钱嘛……”他伸出三根黑乎乎的手指，“这个数，不二价。外加你们这次在‘灰烬之门’弄到的、关于雷萨斯军力布防的第一手资料，复制一份给我。”
“可以。”韩空答应得很干脆，“除了修胳膊，我还要一批东西。”他报出了一串清单，主要是高性能传感器、反侦察设备、以及几种大威力的单兵武器和特种弹药。
老铁匠一边听，一边走到一个布满按钮的控制台前，粗壮的手指在上面快速按动着，调出库存清单，嘴里嘟囔着：“……‘幽灵’耳廓传感器只剩两对了……‘毒刺’VII型穿甲弹？你要那玩意儿干嘛？打小型舰艇吗？……啧，胃口不小。行，都有，加钱！”
谈妥了交易，老铁匠示意刚熊跟他去里面的工作隔间拆卸手臂，然后像是才想起什么，看向韩空，语气带着一丝难得的正经：
“‘灰烬之门’的水，比你们想的要深。雷萨斯的人已经到了，明面上是一个谈判代表团，带队的是外交部的‘笑面狐’卡米拉。但暗地里……”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影刃’的人也混进去了，不少于三个小队。还有几股不明势力也在活动，闻到腥味的鬣狗从来不止一群。”
韩空眼神微动：“长老会？”
“八九不离十。”老铁匠哼了一声，“那帮躲在阴沟里的老不死，最喜欢玩这种把戏。让皇帝和你们在前面打生打死，他们在后面摘桃子。”
他看了一眼洛璃，意有所指：“小姑娘，你这次可是把天捅了个窟窿。你爹，还有你爹背后的那些‘影子’，都没打算轻易放过你……和你选的这个‘愣头青’。”
洛璃沉默着，没有回应。
就在这时，刚熊跟着老铁匠的一个助手从工作隔间里走了出来，他那条失灵的手臂已经被拆卸下来，放在一个托盘里。老铁匠走过去，只是粗略地看了几眼，便拿起一个高频振动刻刀，开始在手臂内部的复杂线路上进行修改和焊接，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嘴里还在不停念叨：
“能量回路冗余……节点加固……加装一个物理断路器……搞定！”
前后不过十分钟，他将修好的手臂扔给刚熊：“装上试试！老子改了几个地方，以后别说EMP，就算被舰炮直瞄轰一下，核心功能也不会完全瘫痪！”
刚熊将信将疑地接过手臂，熟练地连接到肩部的接口上。一阵轻微的液压声和能量流动的嗡鸣后，合金手指灵活地开合了几下，手臂抬起，挥动，甚至前端的武器接口也闪烁着代表待机的蓝光。
“嘿！神了！”刚熊惊喜地叫道，挥舞着恢复功能的左臂，虎虎生风。
老铁匠得意地哼了一声，然后转向韩空，表情重新变得严肃：“东西准备好了，在隔壁仓库，自己去拿。钱和资料，回来再结。”
他最后看了一眼韩空和洛璃，粗哑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
“小子，带着帝国公主闯碎星带，去赴鸿门宴……你他娘的还真是个疯子。”
“不过，这世道……”
“……或许只有疯子，才能活下去。”
韩空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清点着老猫和小六从隔壁仓库搬出来的装备箱。
而洛璃，则微微侧过头，望向岩洞出口方向那一片混乱而危险的碎星带深处，紫罗兰色的眼眸中，倒映着无数破碎的光点。
韩空将最后一个装备箱扣好，抬起头，正好看到洛璃凝视星空的侧影。他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外面是永恒的混乱与黑暗。
“怕了？”他问，声音平淡。
洛璃收回目光，看向他，轻轻摇头：“只是觉得，这里和帝国很像。”
“嗯？”
“外表看起来坚固无比，内里……”她顿了顿，声音很轻，“……却早已布满裂痕。”
韩空看着她，看了几秒，忽然伸出手，不是之前那种不容置疑的拉扯，而是摊开了手掌，悬在半空。
“走吧，”他说，“去看看那些裂痕里，到底藏着什么。”
他的手掌宽厚，指节分明，带着常年握枪和格斗留下的硬茧。
洛璃的目光在那只手上停留了一瞬，紫罗兰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然后，她缓缓抬起自己纤细白皙的手，轻轻放在了那只粗糙的手掌中。
指尖传来的温度，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好。”她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