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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妈妈抬起手,指着那堆腐肉,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紧接着,她眼睛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刘芸!”爸爸的吼声传来
他想去扶,却被眼前的一吓得在原来不敢动弹。
客厅里彻底炸开了锅。
村长脸色惨白地大喊:“快!快叫救护车!报警!”
邻居们惊恐地后退,有人捂着嘴冲出去呕吐,有人吓得瘫软在地。
警察拉起了黄色的警戒线,法医开始进行勘查。
爸爸像一滩烂泥,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嘴里反复念叨着:“不是我……不是我干的……我不知道她在里面……”
弟弟被眼前的一切吓得尿了裤子,一个女警察把他带到角落,试图安抚他。
就在这时,被几个邻居七手八脚抬到沙发上的妈妈,突然睁开了眼睛。
她猛地坐起身,眼神疯狂而警惕地扫视着屋里的每一个人
“我的诺诺呢?!”
她一把抓住旁边一个邻居的胳膊
“你们把我的诺诺藏到哪里去了?!”
“刘芸,你冷静点……”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不见了!”
她猛地推开那人,开始在屋子里疯狂地翻找,她掀开桌布,
拉开抽屉,嘴里发出凄厉的哭喊:“诺诺!妈妈的英雄!你出来啊!别跟妈妈捉迷藏了!”
她的疯狂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毛骨悚然。
爸爸看着状若疯癫的妻子,再看看被白布盖住的地面,那空洞的眼神里,瞬间燃起了疯狂的火焰。
他猛地从地上弹起来,一把揪住还在哭泣的弟弟。
“是你!是你害死了你姐姐!”
“你这个小畜生!都是你!”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弟弟的脸上。
弟弟被打得飞了出去,头“咚”地一声撞在墙角,鲜血瞬间流了下来。
就在这一片人间炼狱般的混乱中,门被推开了。
是接到消息,从乡下连夜赶来的奶奶。
她一进门,就看到了满屋的警察,看到了被几个人死死按住、还在疯狂尖叫的妈妈,看到了满脸是血、昏死过去的弟弟。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地板中央,那个被白布上。
奶奶的呼吸,瞬间就停住了。
她捂着胸口,眼睛瞪得大大的。
“妈!”爸爸发出绝望的嘶吼,扑了过去。
救护车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
这个家,在冰窖门被打开的这一天,彻底,塌了。
救护车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
家里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我跟着救护车,飘到了医院。
但是,奶奶没有被抢救过来。
医生说,急性心肌梗死,没救了。
一瞬间,奶奶的灵魂从她的身体里飘了出来。
她看起来还有点迷茫,但当她看到我的时候,她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出了眼泪。
她向我伸出双臂,那双臂不再干枯,变得温暖又有力。
“我的好孩子……”
奶奶抱着我冰冷的,谁也碰不到的魂魄。
我感觉到了。
我真的感觉到了。
那是一个真实的,温暖的拥抱。
“对不起,诺诺……奶奶来晚了……”
奶奶的眼泪,像温暖的雨,落在我的灵魂上。
这是我死后,第一次感觉到暖和。
我把脸埋在奶奶的怀里,放声大哭。
医院的另一头,妈妈被打了镇定剂,送去了精神科。
爸爸因为涉嫌过失致人死亡,被警察带走了。
我看到他被押上警车的时候,他的头发,好像在一夜之间,全都白了。
6
因为弟弟未成年,我的死,最终被定性为“意外”。
爸爸被关了几天就放了出来。
但那个家,已经彻底毁了。
妈妈从精神病院回来了。
不,回来的只是一个躯壳。
她的精神彻底失常了。
她不哭不闹,也不认识任何人了,包括爸爸和弟弟。
她把那个空荡荡的,被警察和防疫人员清洗过无数遍的冰窖,当成了我。
每天早上,她会对着冰窖门口,温柔地说:“诺诺,早上好,今天想穿什么裙子呀?”
她会把做好的饭菜,一碗一碗地摆在冰窖门口。
“诺诺,吃饭了,妈妈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饭菜从热变冷,再到馊掉,她又会端走,第二天继续摆上新的。
她把我以前坐的小板凳,放在冰窖门口。
她就坐在上面,对着那个冰冷的铁盒子,讲我小时候最喜欢听的故事,唱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歌。
“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
她的歌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听得人毛骨悚然。
月月被这一切吓坏了。
她整夜整夜地做噩梦,哭着喊着要回家。
她不想待在这个诡异的家里了。
爸爸看着这一切,眼神麻木。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
他联系了福利院,决定把月月送回去。
福利院的老师来接月月那天。
月月像一只惊恐的小鸟,紧紧抓着老师的手,一刻也不想多待。
就在她要出门的时候,妈妈突然从房间里追了出来。
她手里拿着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塞到月月的手里。
她看着月月,眼神里带着一丝祈求。
“月月,你帮我……帮我告诉诺诺一声。”
“妈妈不生气了。”
“让她出来吧,外面冷,别玩了。”
月月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她害怕地躲到老师身后。
爸爸看着这一幕,没有阻止,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转过头,看着窗外,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我跟着奶奶的灵魂,飘在旁边。
我看着月月被老师牵着手,仓皇地逃离了这个家。
这个家,连最后的那个“替代品”,都失去了。
大门“砰”地一声关上。
隔绝了外面所有的阳光和声音。
屋子里,只剩下一个疯掉的女人,一个心死的男人,一个被吓傻的孩子,和两个游荡的魂魄。
这里不再是家。
是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坟墓。
7
几个月后,妈妈的病情加重了。
她不再满足于对着冰窖说话。
她开始认为,是冰窖里的“我”在受苦。
她觉得,是我当初救下来的弟弟,抢走了我
那天晚上,所有人都睡了。
妈妈悄悄地从厨房里,拿出了一把水果刀。
那把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她踮着脚,像一个幽灵,走进了弟弟的房间。
弟弟睡得很熟,脸上还带着泪痕。
自从那天之后,他就变得很沉默,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妈妈站在他的床边,举起了手里的刀。
她俯下身,在弟弟耳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宇宇,别怪妈妈。”
“是你的,妈妈给你。”
“不是你的,你得还给姐姐。”
“把姐姐的……还给姐姐……”
我跟奶奶的灵魂在旁边急得团团转。
“刘芸!你疯了!住手!”奶奶对着妈妈大喊,可妈妈听不见。
我冲过去,想挡住那把刀,却一次次从她的身体里穿过去。
就在刀尖即将碰到弟弟脖子的那一刻。
“砰!”
房门被猛地撞开。
一直被噩梦惊醒,睡不踏实的爸爸冲了进来。
他看到了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你干什么!”
他发出一声嘶吼,扑过去死死地抓住了妈妈的手腕,夺下了那把刀。
弟弟被惊醒了,看到妈妈手里的刀和爸爸疯狂的脸,他吓得失声尖叫。
爸爸看着状若疯癫的妻子,和被吓傻的儿子,他彻底崩溃了。
他抱着头,发出了野兽般的哀嚎。
第二天,爸爸亲手报了警。
他亲手,将妈妈送进了精神病院。
在精神病院里,妈妈彻底安静了。
她不再认识任何人,也不再说话。
她唯一的活动,就是每天从食堂的冰柜里,偷来一块冰。
她把那块冰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她用自己的体温,去一点一点地温暖那块冰,直到它完全融化。
冰水湿透了她的病号服,她也毫不在意。
她只是抱着融化的水,嘴里不停地,一遍又一遍地,叫着我的名字。
“诺诺……”
“诺诺……”
弟弟被送到了乡下的亲戚家。
但“害死姐姐”的名声,像一个烙印,刻在了他的身上。
村里的孩子都躲着他,骂他是“杀人犯”。
亲戚也觉得他晦气,对他非打即骂。
爸爸卖掉了那套房子。
那个承载了我们家所有光荣与毁灭的房子。
那个冰窖,也被他当成废品,几百块钱卖掉了。
他没有再去看过妈妈,也没有再去看过弟弟。
他一个人,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消失在了这个城市里。
我们家,就这样散了。
像一阵风,吹过沙地,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尘归尘,土归土。
8
一年后。
我跟着奶奶,飘到了另一座陌生的城市。
在一个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上,我们找到了爸爸。
他变得又老又黑又瘦,完全没有了以前的样子。
背也驼了,头发花白,像个七十岁的老头。
他白天在工地上做最累的苦力,搬砖,扛水泥。
晚上就回到他租的,一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喝酒。
他租的那个小破屋子里,最显眼的东西,是一个冰窖。
一个和我家那个一模一样的,二手的旧冰窖。
他喝醉了,就会跪在那个冰窖前面。
“啪!啪!”
他一边狠狠地扇自己耳光,一边哭。
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
“诺诺……爸爸错了……”
“爸爸是混蛋……爸爸不是人……”
“你回来……你回来打爸爸……”
哭够了,他就开始往冰窖里放东西。
他新买的,自己都舍不得用的智能手机。
他存了一个月工资,托人买来的一条细细的金项链。
他把那些东西,小心翼翼地,一件一件地,放进那个空的冰窖里。
他对着冰窖,像是在跟人说话。
“诺诺,你看,这是爸爸给你买的手机,比弟弟那个还好。”
“诺诺,这是金项链,女孩子都喜欢,你戴上肯定好看。”
“爸爸把最好的都给你,你把爸爸的英雄还回来,好不好?”
我跟奶奶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每天重复着这个赎罪的仪式。
奶奶叹了口气:“他爱的,从来不是你这个女儿,他爱的,只是那个能给他带来荣耀的‘英雄’头衔。”
是啊。
他现在怀念的,也不是我。
而是那个,能让他挺直腰杆,在所有人面前炫耀的资本。
一天,房东来催房租。
他看到爸爸对着一个破冰窖念念有词,骂他是疯子。
“你他妈的有病吧!交不起房租,还有钱买这么个破烂玩意儿!”
房东说着,就要叫人来把冰窖拖走。
一直以来都逆来顺受,任人打骂的爸爸,第一次反抗了。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张开双臂,死死地护住了那个冰窖。
“不准碰它!这是我女儿的!”
“谁敢碰它我跟谁拼命!”
房东被他激怒了,叫了两个帮手,对他拳打脚踢。
他被打得头破血流,蜷缩在地上,但双手,依然死死地抱着冰窖的门。
我看着他满脸是血的样子。
这个男人,终于在失去了一切之后,开始不顾一切地,去爱那个冰窖里的“英雄”了。
不是爱我。
是爱那个冰窖。
多么可笑。
他为了一个空壳子,流了满地的血。
却从来没有为我,流过一滴真心的眼泪。
9
妈妈在精神病院里,在一个下着大雪的冬天,睡着了。
那天,她像往常一样,抱着一块刚刚融化的冰。
护士发现她的时候,她的脸上带着安详的笑容,好像做了一个很美的梦。
她的灵魂消散了。
没有痛苦,也没有解脱,就像一缕青烟,消失不见。
爸爸在那次被打之后,身体就垮了。
他在一次醉酒后,晚上去工地加班,从高高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当场就死了。
他的一生,都在追逐面子和利益。
最后,也结束在这份痛苦的追逐里。
弟弟长大后,靠着亲戚的接济和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医学院。
他成了一名儿科医生。
专门医治那些有身体或者心理缺陷的孩子。
他把所有的爱和耐心,都给了那些孩子。
他一生未婚,也没有自己的孩子。
他用剩下的一辈子,来赎他六岁那年犯下的罪。
奶奶的灵魂一直陪着我,看着这一切尘埃落定。
她的身体,也变得越来越透明。
她抱着我,最后一次亲了亲我的额头。
“去吧,我的好孩子。”
“忘了这里的一切,过你自己的生活去。”
奶奶的身影,化作点点星光,消失在我面前。
我的灵魂,突然感到无比的轻松。
好像一直捆绑在我身上的,那些冰冷的锁链,一瞬间都断了。
我飘向一道光。
一道很温暖,很温暖的光。
……
我再次睁开眼睛。
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温暖又柔软的怀抱里。
一双温柔的眼睛,正在低头看着我。
一个温柔的女声,在我耳边轻轻响起。
“宝宝乖,不怕不怕。”
我看见了一张陌生的,带着慈爱笑容的脸。
是我的……新妈妈。
她低下头,轻轻地吻了我的额头。
那个吻,好暖和。
“我的宝贝,你不用成为任何人的英雄。”
“你也不需要去拯救任何人。”
“你只要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长大,就是妈妈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我的眼角,滑下了一滴滚烫的泪珠。
那滴泪里,没有冰冷,没有痛苦,没有困惑。
只有温暖,和无尽的爱。
这一次,我不再是英雄。
我只是一个,被妈妈爱着的小孩。
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