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总监腿都软了。他想过无数种陈玄的反击方式,发声明,找水军,托关系删帖,唯独没想过是这种。陈玄根本没打算在泥潭里跟他打滚,而是直接搭了个梯子,爬上云端,然后把梯子抽了。他现在别说泼脏水,连对方的脚都够不着了。
陈玄脸上的笑容,在王总监看来比国家大剧院的保安还可怕。“王总监,好戏看完了,也该咱们聊聊了。你那篇文章写得不错,想象力丰富,文笔煽情。我公司法务部的同事们特别欣赏,说很久没见过这么……完整的诽谤证据链了。”
几个保安一左一右,客气地“请”着王总监。他回头,看见台下那些记者,刚才还对自己不屑一顾,现在镜头全都对准了自己,闪光灯亮得像探照灯,要把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都榨干。他知道,自己和他的“新锋锐”,从主角变成了这场“文化考古”大戏的第一个祭品。
陈玄没再管他,转身走向后台。马维国和黄宗羲几位老教授正激动地围着一个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铺天盖地的新闻。
“火了!陈总,彻底火了!”马维国院长扶着眼镜,指着屏幕,“你看这标题,《千年绝响,响彻京城!〈沙州行〉重现天日!》、《国宝级专家集体背书,谁是真正的文化瑰宝?》、《打脸!一场颠倒黑白的闹剧如何成为年度文化事件!》。痛快!太痛快了!”
赵季平教授更是满面红光,他拉着陈玄的手,像是看自己的得意门生:“陈总,你这招‘将计就计,借力打力’,用得比张议潮还漂亮!我之前还担心,咱们这些老头子光发声明,人微言轻,压不住那些脏水。没想到你直接釜底抽薪,把研讨会变成了审判庭!”
网络上的风向,在研讨会结束后的半小时内,就完成了惊天逆转。之前在评论区里上蹿下跳,喊着“抵制封建糟粕”的账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数被震撼到的网友。
那段“乡人鼓”的排演视频被单独剪辑出来,配上了专家讲解的字幕,标题就叫“你听,这是来自一千年前的,祖先的呐喊”。视频的播放量以一种恐怖的速度飙升,弹幕密密麻麻。
“我靠!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他妈才叫史诗!”
“之前骂人家是跳大神的,我道歉!我掌嘴!这是什么神仙音乐,又难听又好听,听得我眼泪都下来了!”
“那个像火焰的符号代表‘怒’,史料是‘众怒如火’。我的天,这不叫巧合,这叫血脉!”
“以前觉得民族自豪感是个很空洞的词,今天听完这段音乐,我好像有点懂了。就是这种感觉,一种想哭又想拔刀的感觉。”
“所以《归义军》这电影,音乐是这帮大神做的?还去敦煌实拍?别的不说,这电影票我买定了!我倒要看看,能让国宝专家集体鞠躬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
乌镇,废弃厂房。何平山正唾沫横飞地给他的团队开会。他把那段视频投到墙上,一边放一边吼:“都看清楚了!这叫‘声景’!赵季平教授说的!什么叫声景?就是声音的风景!那个女人的悲歌,是风景里哭泣的河!那个小伙子的鸟叫,是风景里愤怒的鹰!我们之前拍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糖水片!从今天起,都给我忘了!我们要拍的,是刻在骨头上的历史!”
他的编剧哭丧着脸:“何导,可这……这没有主角啊,全是群像,观众不习惯……”
“谁说没主角?”何平山一拍桌子,“那呐喊,那呐喊就是主角!是沙州城所有不肯当亡国奴的百姓,他们才是主角!以前是我傻,非要找个帅哥美女谈恋爱。现在我明白了,最牛逼的主角,是没有脸的!”
整个导演组,被何平山彻底带入了另一种癫狂。他们不再纠结于起承转合,而是像考古学家一样,拿着放大镜在史料和音乐里寻找“声音的风景”。
百鸟社的人,也看到了网上的新闻。几个年轻的社员围着手机,激动得脸都红了。王虎这个铁塔似的汉子,眼圈也是红的。他阿公的阿公,那个被一刀砍了半个脑袋的泥腿子,从来没被人当成过英雄。史书上写的是张议潮,是将军。可今天,那些专家,那些网友,都在讨论他们,讨论他阿公的阿公们发出的声音。
“三娘,我们……我们这算是给祖宗长脸了吧?”一个年轻社员小声问凤三娘。
凤三娘依旧在盘那对核桃,只是动作慢了下来。她看着窗外乌镇的水,没回头:“还没唱完呢。离长脸,还早。”
嘴上这么说,但陈玄注意到,她今天给社里加了餐,一锅炖得烂熟的东坡肉,油光锃亮。
陈玄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杯刚泡好的龙井。“凤班主,高兴吗?”
“有什么好高兴的。”凤三娘呷了口茶,“以前是没人理,我们在阴影里唱自己的。现在是太多人看,我们在台子上唱。都不是什么好事。”
陈玄笑了:“您是怕,这火一起来,就把咱们自己给烧了?”
凤三娘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算是默认了。她活了这么大年纪,太懂人言可畏,也太懂盛名之累。百鸟社能传一千年,靠的不是扬名立万,恰恰是藏在深山无人识的本事。
“放心。”陈玄说,“火是我放的,我就能控得住。他们想听,也得按我们的规矩来听。这不,麻烦虽然解决了,但新的麻烦,也快到了。”
他的话音刚落,张姐就急匆匆地跑了过来,神色比上次被人抹黑时还要复杂。“陈总,京城来的电话。文化部的,说……说我们的项目意义重大,社会反响热烈,部里非常重视,要派一个‘专家指导组’下来,协助我们,确保项目能……能‘正确’地体现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
凤三娘停下了手里的核桃。
陈玄脸上的笑容一点没变,甚至更深了。“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唱戏的火了,管戏台子的人,自然就来了。”
三天后,文化部的“专家指导组”就到了乌镇。阵仗不小,一辆考斯特,下来七八个人,为首的是一位姓刘的司长,四十多岁,戴着金边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白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严谨而疏离的气派。
陈玄和马维国院长亲自到路口迎接。一见面,刘司长就握住马维国的手,语气热情又官方:“马院长,辛苦了!你们这次,是为国家发掘了一件大宝贝啊!部里领导高度重视,特地嘱咐我,一定要来一线看看,为项目保驾护航!”
他又转向陈玄,镜片后的眼睛审视着这个年轻人:“你就是陈玄同志吧?年轻有为!有魄力,有眼光!不过,文化项目,光有热情和资本是不够的,政治站位和艺术导向,同样重要。我们这次来,就是帮你们把把关。”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肯定了功劳,又明确了“领导”地位。
欢迎会在那个废弃厂房改造的会议室里举行。刘司长坐在主位,他的团队成员在身后一字排开,人手一个笔记本,像是来听取工作汇报。
陈玄让何平山先介绍了电影的筹备情况。何平山现在是《沙州行》音乐的狂热信徒,一开口就说到了“声景”和“原始情感”,还播放了“乡人鼓”的片段。
视频播放时,刘司长的眉头就慢慢皱了起来。他身后的一个年轻人小声说:“这音乐……是不是有点太……不和谐了?充满了负面情绪。”
视频一放完,刘司长清了清嗓子,开口了。他没有直接批评,而是先做了番肯定:“嗯,艺术形式很大胆,很有冲击力。百鸟社的同志们,确实是身怀绝技。但是……”
他话锋一转:“我们拍的是历史题材的英雄史诗。主题应该是昂扬向上的,要能振奋民族精神。这段‘乡人鼓’,我听下来,感觉‘悲’和‘怒’太多,‘望’太少。压抑,太压抑了。观众看了,会不会觉得我们唐朝的百姓,就只有痛苦,没有斗争精神?这会不会陷入历史虚无主义的窠臼?”
黄宗羲教授忍不住了,他扶了扶眼镜:“刘司长,史料记载,公元848年前的沙州,百姓确实是在绝望中挣扎。正是这种极致的压抑,才酝酿了后来石破天惊的反抗。这个逻辑是成立的。”
“历史是为现实服务的嘛,黄教授。”刘司长笑了笑,“我们拍电影,不是写学术论文。艺术要有取舍,要提炼。比如,能不能把调子改得稍微明亮一点?多用一些代表希望的音色,少一些哭哭啼啼的东西。要让观众看到,即使在最黑暗的时代,我们的人民心中也充满着对大唐,对朝廷的向往和希望。”
这话一出,何平山第一个不干了。他刚被陈玄掰过来,正是信仰最坚定的时候。“刘司D!这不能改!这调子一改,味儿全错了!这就像往红烧肉里加糖精,看似甜了,其实把肉的本味全毁了!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悲愤,才是最值钱的东西!”
刘司长没想到这个一脸江湖气的导演敢当面顶撞他,脸色沉了一下。“何导是商业片导演,考虑市场可以理解。但这是重点文化项目,社会效益要放在第一位。”
他又看向一直没说话的凤三娘。“凤班主,您是这门艺术的传承人,您怎么看?我们也不是要全盘否定,就是希望能做一些……艺术上的优化。让它更符合新时代的主旋律审美。”
凤三娘正低头用一块麂皮擦拭着一根乌木短棍,那似乎是某种打击乐器。她头也没抬,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只唱谱子上画的。祖宗画了哭脸,我们就唱悲。祖宗画了火焰,我们就唱怒。没画的,唱不了。”
这软钉子碰得比何平山的硬话还噎人。刘司长身后的一个干部忍不住了:“这位同志,这是什么态度?组织派我们来是帮助你们,指导你们,不是来求你们!艺术要为人民服务,为国家服务!你们这种关起门来,固步自封的搞法,要不得!”
“噌”的一声,王虎站了起来,他那身板跟座小山似的,满脸的疤更添了几分煞气,瞪着那个干部:“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指导我们祖宗?我们祖宗唱这个的时候,你们的祖宗在哪儿还不知道呢!我们为人民服务?我阿公的阿公就是人民!他被人砍死的时候,想的可不是什么狗屁主旋律!”
“王虎!”凤三娘低喝一声。
王虎这才喘着粗气,恶狠狠地坐了回去。
会议室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刘司长的脸,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简直是铁青。他主管文化工作这么多年,走到哪里不是前呼后拥,一言九鼎,何曾受过这种气?一个野路子导演,一个民间艺人,还有一个浑身匪气的壮汉,居然敢当着他所有下属的面,轮番顶撞他。
“陈总,”刘司长转向陈玄,语气已经带上了严厉的质问,“这就是你的团队?一群无组织,无纪律,目无领导的……草台班子?这样的团队,怎么能承担起这么重大的项目?”
他这是要直接否定整个团队的合法性了。
张姐在一旁急得手心全是汗。马维国和黄宗羲等几位老教授也是面色凝重,他们没想到冲突会这么快,这么激烈。
陈玄却笑了。他站起身,先是对着刘司长鞠了一躬,态度谦恭得让人挑不出毛病。“刘司长,您千万别生气。他们都是搞艺术的,脾气直,说话冲,我替他们给您道歉。”
他这一服软,刘司长的脸色稍稍缓和。
陈玄继续说:“您说得对,我们的作品,必须要昂扬向上,要振奋人心。‘乡人鼓’只是序章,压抑一点,是为了后面的扬眉吐气做铺垫。我们还有一个部分,叫‘将军令’,讲张议潮起兵,那气势就完全不一样了。”
何平山刚想说“将军令”也很嘈杂,被陈玄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陈玄满脸真诚地看着刘司长:“其实,我们创作也遇到了瓶颈。尤其是第三部分,‘归义’。这是全篇的高潮,讲收复沙州后,全城欢庆,回归大唐。按理说,这应该是最辉煌,最宏大的部分。但是,我们感觉,总差了点意思。差了点……您说的那种,站在国家高度的,宏大的历史格局。”
他这番话,挠到了刘司长的痒处。刘司长最喜欢做的,就是给作品“提升格局”“拔高立意”。
“哦?是吗?”刘司长身体微微前倾。
“是啊。”陈玄一脸“苦恼”,“我们这些人,格局都小了。何导想的是镜头,黄教授想的是史料,凤班主想的是祖宗的谱子。我们能表现出百姓的悲欢,但表现不出那种……回归故国,重入文明版图的,历史的必然性和民族的自豪感。所以,我们想请您和您的团队,给我们指导指导。尤其是这第三部分,‘归义’,我们正好排了个初稿,想请各位领导听一听,给我们提提宝贵意见。看看怎么改,才能更有‘史诗感’,更能体现‘主旋律’。”
这顶高帽子戴得刘司长通体舒坦。他心想,这陈玄还算个明白人,知道谁才是拍板的。刚刚的不快,顿时消散了大半。
“好嘛!这才是正确的态度!”刘司长大手一挥,“艺术创作,就是要集思广益,要听取各方面的意见。那就派来看看吧。我们也好对症下药,帮你们把这个作品,打磨成真正的时代精品!”
陈玄对凤三娘使了个眼色。凤三娘会意,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开始召集社员。
何平山凑到陈玄身边,压低声音:“陈总,你搞什么鬼?‘归义’那段,比‘将军令’还邪门,又是哭又是笑的,哪有半点主旋律的样子?给他们听,不是火上浇油吗?”
陈玄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回道:“老何,你见过用高压水枪去灭油锅里的火吗?”
何平山一愣。
陈玄嘴角一勾:“那场面,一定很壮观。”
半小时后,排演开始。刘司长和他的团队被请到了最好的位置,正对着空旷的场地中央。他们一个个正襟危坐,准备开始自己的“艺术指导”。
没有灯光,依然是摇曳的烛火。但这一次,百鸟社的成员们没有散落在黑暗里,而是从四面八方,缓缓地走向场地中央。他们的脚步很慢,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音乐的开始,不是任何乐器,也不是人声,而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像是风吹过沙丘,又像是无数人在低语的声音。那声音里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只有一种历经了漫长岁月后的疲惫和茫然。
刘司长皱了皱眉,这跟他想象中“全城欢庆”的宏大开篇,完全不一样。他身后的干部已经拿出了笔,准备记录“修改意见”。
紧接着,一支洞箫响了起来。那箫声,不再是“乡人鼓”里破碎的呜咽,而是吹出了一段悠长、古朴的旋律。那旋律很陌生,却又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像是深埋在记忆深处的一首歌谣。
黄宗羲教授在黑暗中,对身边的马维国低声说:“是《伊州曲》,唐代从西域传入中原的调子,后来又失传了。没想到……他们还记得。”
随着箫声,一个苍老的女声开始吟唱。她唱的不是歌词,而是一个个模糊的音节,像是在教一个孩子说话。那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温柔和耐心。然后,一个稚嫩的童声,开始笨拙地模仿。一老一少,一问一答,在空旷的大厅里回响。
“这是……”刘司长身后的一位年轻干部,有些不确定地开口,“这是在干什么?”
“他们在重新学说话。”叶尘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他怀里抱着五弦琵琶,没有弹,只是静静地看着,“史书记载,吐蕃占领沙州后,禁绝汉语。收复之后,很多在胡化环境下长大的孩子,已经不会说汉话了。长辈们要一个字一个字地,重新教他们。”
刘司长的表情凝固了。他预想中的是万民欢呼,旌旗招展,是“我们回来了”的豪言壮语。他没想到,所谓的“归义”,所谓的“光复”,开始的第一个音符,竟然是如此辛酸,如此艰难的“补课”。
音乐的层次开始变得丰富。更多的声音加了进来。有女人们聚集在一起,一边纺纱一边唱着小调的歌声;有铁匠铺里,重新响起的、富有节奏的打铁声;还有私塾里,孩子们摇头晃脑,齐声诵读“人之初,性本善”的读书声。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不再是“乡人鼓”的压抑,也不是“将军令”的狂乱。它充满了一种笨拙而又顽强的生命力,像一场大雪过后,从冻土里艰难拱出来的新芽。这是一种日常的、琐碎的、却无比坚定的“重建”。
何平山在监视器后面,已经看呆了。他用对讲机低吼:“拍脸!给我所有人的脸部特写!那个教孩子说话的老阿婆,那个打铁的王虎,那个唱歌的四姑!妈的,这才是生活!这才是他妈的文明!”
就在这片生机勃勃的“声景”之中,一个不和谐的音符突兀地响起。
那是一声压抑不住的,发自肺腑的痛哭。
一个男人,由王虎扮演,他跌跌撞撞地走到场地中央,跪倒在地,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嚎啕大哭。他的哭声,没有任何技巧,只有最原始的悲痛。他一边哭,一边用手刨着地面,仿佛那里埋葬着他所有失去的亲人。
他的哭声,像一个信号。
之前那些纺纱的、打铁的、读书的声音,都停了下来。所有人都转过头,看着那个痛哭的男人。然后,一个接一个,他们都跪了下来。
没有嚎啕,只有无声的流泪。
整个大厅,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沉重的悲伤所笼罩。那是为了一百年的离散,为了无数死在异族统治下的同胞,为了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人。
喜悦的眼泪,和悲伤的眼泪,流淌在了一起。
刘司长的身子,不知不觉间坐直了。他握着水杯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身后的干部们,已经忘了记录。他们看着眼前的景象,听着那哭声,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这是一种他们从未在任何文艺作品中体验过的情感,复杂,深刻,又带着一种神圣的仪式感。
就在这片悲伤达到顶点的时刻,叶尘的五弦琵琶,终于响了。
铮!
一声清越的琴音,如同一道金光,劈开了所有的沉郁。
那旋律,所有人都听出来了。正是之前在“将军令”里,那条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地下河——《秦王破阵乐》。
但这一次,它不再是暗流,而是浩浩荡荡,喷薄而出!
琵琶声起,鼓声随之而动。那鼓点,雄壮,激昂,充满了无与伦比的力量。百鸟社所有人的声音,都汇入了这雄壮的旋律。他们站起身,擦干眼泪,他们的吟唱不再是悲歌,而变成了高亢的战歌。
那歌声里,有收复失地的喜悦,有祭奠亡魂的肃穆,有重建家园的坚韧,更有身为唐人的、失而复得的无上骄傲!
所有的情感,悲伤、喜悦、痛苦、自豪,在这一刻,被《秦王破阵乐》这支大唐最强音,拧成了一股绳,升华为一种更加宏大,更加磅礴的东西。
那是一个文明,在经历了百年的屈辱和磨难之后,发出的,对自己身份的,最响亮的确认!
音乐在最高潮处,戛然而止。
整个大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哔哔声。
过了许久,陈玄站起身,打破了沉默。他没有去看刘司长,而是对着场中那些还保持着最后姿势的百鸟社成员,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他才转向已经完全僵住的刘司长,脸上带着谦虚的、请教的神情:“刘司长,这就是我们排的‘归义’。我们觉得,格局还是小了点,不够……昂扬。您是专家,您看,我们该怎么‘指导’一下?是让那个哭坟的别哭了,直接笑?还是让那些孩子们别学说话了,直接开始歌颂盛世?或者,干脆把前面都删了,直接上《秦王破阵乐》?”
刘司长的嘴唇动了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指导?他拿什么指导?
说人家的悲伤太多?可那悲伤背后,是百年的血泪史,是如山的铁证。否定了悲伤,就否定了历史的真实。
说人家的喜悦不纯粹?可那混杂着泪水的喜悦,那种从废墟上开出的花,比任何纯粹的欢呼,都更能打动人心。
说人家的音乐不和谐?可那种从悲到喜,从压抑到昂扬,最后百川归海的宏大结构,其艺术上的完整性和情感上的冲击力,已经远远超出了他能理解的范畴。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看一场排练,而是在亲身经历一场神圣的洗礼。他那些关于“主旋律”、“正能量”、“艺术导向”的条条框框,在这部活了一千年的、充满了血肉和灵魂的史诗面前,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那么浅薄。
他身后的一个年轻干部,一个刚从音乐学院毕业没几年的小伙子,突然站了起来。他涨红了脸,对着刘司长,又像是对着所有人说:“司长……我……我觉得,这……这不能改。一个字都不能改。这……这是活的!这是我们音乐的根!我们要是改了它,我们就是罪人!”
这一声,像是点燃了火药桶。
黄宗羲老教授也站了起来,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刘司长,史诗不是颂歌!史诗是一个民族的集体记忆!有荣耀,也必然有伤痕!抹去了伤痕的荣耀,是虚假的,是站不住脚的!《归义军》的伟大,恰恰在于它告诉我们,我们的祖先,是如何从最深的伤痕里,开出了最璀璨的荣耀之花!”
刘司长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看着眼前的陈玄,看着那群目光灼灼的老教授,看着那个敢于直言的下属,再看看场地中央那些神情肃穆、仿佛与千年英灵融为一体的民间艺人。
他知道,他今天不是来“指导”的,他是来“上课”的。
他缓缓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一丝不苟的衬衫,对着陈玄,对着所有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嗯……很好。这个……艺术的感染力……很强嘛。体现了我们……深厚的文化底蕴。这个……还需要……进一步的研究和探讨。我们……先把材料带回去,向部里领导……汇报。”
说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带着他那群同样失魂落魄的团队,匆匆离开了这个让他们世界观崩塌的厂房。
他们一走,整个大厅先是寂静,然后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何平山冲过来,一把抱住陈玄,激动得语无伦次:“牛逼!陈总!你他妈太牛逼了!高压水枪灭油锅!我看到了!我他妈亲眼看到了!那姓刘的脸都绿了!”
王虎也走了过来,他看着陈玄,眼神复杂。他第一次觉得,这个看起来比狐狸还精的生意人,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他瓮声瓮气地说了句:“你小子,有点东西。”
陈玄笑了笑,走到凤三娘面前。
凤三娘正在收拾那支乌木短棍。她没有看陈玄,只是低声说:“你把他们都得罪了。”
“不得罪他们,就得得罪你们的祖宗。”陈玄说,“这笔买卖,划算。”
凤三娘擦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她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看着陈玄的眼睛。看了很久,她才缓缓开口:“《沙州行》其实还有第四部分。谱子上没画,只在历代班主之间,口口相传。”
陈玄的心猛地一跳。
“那一部分,叫‘祈福’。”凤三娘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不唱给活人听,是唱给沙州城头,那些飘了一千年的,回不了家的魂。”
就在这时,陈玄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国际号码。他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带着法国口音的、优雅的英语:“Hello, is this Mr. Chen Xuan? I’m Thierry Frémaux, from the Festival de Cannes. We saw a video… a very special video from a press conference in Beijing… We are… deeply impressed. We would like to formally invite your film, ‘The Returning Righteousness Army’, to be considered for the opening film of our next festival.”
陈玄握着手机,看着眼前这群刚刚经历了胜利、正在欢呼雀跃的“归义军”,他知道,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他们要面对的,不再是小小的乌镇,也不再是京城,而是整个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