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三酒四踢桃二,食饱无事听趣味。
从龙凤井爬出来,陈泽楷仿佛将半条命留在了那阴寒刺骨的井底。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精神上承受了太多冤魂煞气的冲击,以及真相本身带来的沉重。他坐在老榕树下,连着喝了三泡浓酽的“宋种”单丛,直到茶气将肺腑间那股淤泥的腐臭和冤魂的阴冷驱散大半,才觉得魂魄重新归位。
林振强守在一旁,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手指,忍不住又念叨起来:“好好米羹唔食,食这喉呛羹。(好好的米羹不吃,吃这呛喉咙的羹)阿楷,下次这种下井探阴宅的事,还是让我这命硬的去吧,你可是咱村的乩童,万一有个闪失……”
陈泽楷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目光落在石桌上那几件从井底带出来的“证物”上——那锈蚀斑斑的潮剧短戟头,以及几块刻满模糊符文的青石板碎片。短戟头入手沉重,锈迹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甘的锋锐之意,那是林永年最后时刻紧握的武器,或许也是他无声的控诉。而青石板碎片上的符文,他仔细辨认过,并非正统的道家或佛家镇邪符咒,更像是一种混杂了地方巫术和恶毒诅咒的邪符,其作用绝非安魂,而是禁锢与折磨。
“池浅王八多,庙小妖风大。”陈泽楷摩挲着短戟头,声音低沉,“能在几十年前,策划如此周密狠毒之事,将一整班人灭口,并伪造成海难,这幕后之人,在当时的榕下村,必定是手眼通天的人物。而且,他对民俗禁忌、甚至是邪术,都有所了解。”
林振强凑过来,看着那些东西,咂舌道:“用班主镇井,用戏班填海……这得是多大的仇?还是说,林班主他们,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秘密,必须被彻底抹掉?”
“两种可能都有。”陈泽楷沉吟道,“关键是动机。树头企得稳,唔怕树尾摇。 要想查明真相,必须找到当年的动机,以及……谁是最大的受益者。”
他想起《榕下乩童录》中,除了记载灵异事件和解决方法,阿公偶尔也会记录一些村中陈年旧事的碎片,尤其是涉及宗族、风水、重大变故的。他立刻起身,回到小屋,从床底拖出一个老旧的樟木箱子,里面是阿公留下的更多手稿和零散记录。
两人在煤油灯下(陈泽楷觉得这种时候,煤油灯比电灯更有探寻旧事的气氛)仔细翻找。泛黄的纸页散发着霉味和时光的气息。终于,在一本边缘破损的流水账般的册子里,他们找到了一段阿公潦草的记录:
“甲辰年(推算应是1964年)秋,村中议论,欲重修通往码头之路,并扩码头,以利渔获与商贸。然路线争执不下,一曰取直道,经后山‘龙脊’而过,可省大半费用;一曰绕行,保全‘龙脊’风水,谓‘龙脊’乃村之命脉,伤之恐招大祸。争执双方,一为时任族长陈公讳启泰,主张取直;一为乡绅林公讳永年(旁注:即永乐班班主),力主绕行,言辞激烈……后,此事似不了了之。不久,闻林永年率永乐班随过番船南下,码头扩建之事亦搁置。”
陈泽楷和林振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
“龙脊”!就是凤栖山延伸向海边的那道山梁,形似卧龙,在潮汕风水中,这种地脉被视为一村兴旺之所系,绝不能轻易伤损。而龙凤井,恰恰就在“龙脊”的龙头位置之下!
“我明白了!”林振强猛地一拍大腿,“当年要修路扩码头,族长陈启泰想省钱,要直接挖开龙脊!林永年班主坚决反对,因为这不仅坏风水,那龙凤井很可能就是龙睛或龙气所在!双方闹翻了!然后……然后林班主和他整个戏班就‘恰好’过番,又‘恰好’遇到海难……这修路的事,也就没人反对了!”
线索似乎瞬间清晰了!族长陈启泰,为了推行自己的计划,扫除林永年这个最大的障碍,策划了这场骇人听闻的谋杀!将林永年害死镇于井底,让他永世不得超生,同时将知情、可能支持林永年的戏班成员全部送上“死亡航船”!
“人心不足蛇吞象。”陈泽楷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为了一条路,为了族长的权威和所谓的“省钱”,竟然葬送了数十条人命!这是何等的冷酷与残忍!
“陈启泰……那不就是现在这位绍泉叔公的……”林振强掰着手指算辈分,“是他的大伯公啊!”
难怪陈绍泉会被冤魂缠上!不仅是血脉相连的陈绍源在戏班里,更因为制造这场冤案的,就是他们陈氏家族当时的族长!这是血脉与因果的双重纠缠!
“我们需要更确凿的证据。”陈泽楷冷静下来,“阿公的记录只是旁证。我们需要找到当年知情的老人,或者……陈氏家族的族谱!族谱里,有时会记录家族重大事件和人员变动!”
寻找族谱,无疑比询问老人更加敏感。族谱通常由族长或族中长辈保管,被视为家族隐私。
陈泽楷想到了一个人——陈绍泉的儿子陈建忠。他作为陈启泰的直系后人,又是从南洋回来的“贵客”,或许有机会接触到族谱。
当陈泽楷和林振强再次来到陈氏祖屋,委婉地向陈建忠提出想查阅族谱,了解一下家族历史,特别是关于陈启泰和陈绍源那一辈的记载时,陈建忠显得十分犹豫。
“泽楷,不是我不帮忙。族谱一向由村里族老会保管,我阿爸虽然辈分高,但我们常年在外,也不好直接去要……”陈建忠面露难色。
就在这时,内室传来陈绍泉虚弱却清晰的声音:“建忠……去……把我带回来的那个……紫檀木盒子拿来。”
陈建忠一愣,还是依言去了。片刻后,他捧出一个做工考究的紫檀木盒。
陈绍泉在儿子的搀扶下走出来,他看起来依旧憔悴,但眼神清明了许多,那股被煞气缠绕的癫狂已然褪去。他示意陈建忠打开盒子,里面并非完整的族谱,而是几本手抄的、纸张更古老的册子。
“这不是全族的谱,是我这一支……从阿爸那里传下来的……一些家记。”陈绍泉的声音缓慢而沙哑,他拿起最上面一本泛黄严重的册子,递给陈泽楷,“我阿爸……也就是启泰大伯的弟弟……他生前,好像……好像对当年的事,有所察觉。他临终前,把这个偷偷交给我,让我带走去暹罗,永远不要再回来……我以前看不懂,现在……好像明白一点了。”
陈泽楷郑重地接过,和林振强一起翻阅。
这本家记的前面,大多是些寻常的家庭收支、人情往来。但在记录码头修路争议之后的一页,笔迹变得异常潦草和沉重,仿佛记录者在极度恐惧和矛盾中书写:
“……兄(指陈启泰)近日行踪诡秘,常与一外乡堪舆师密谈至深夜。闻其欲行‘非常之法’……吾心甚忧,劝之,反遭斥责。言‘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区区戏子,阻村发展,死不足惜’……吾骇然!龙凤井近日异动频频,夜半闻哭声……恐大祸将至!林班主多日未见,永乐班亦悄然离村,兄言其已南下……然吾观兄神色,不见喜反见戾气……天乎!天乎!若真有孽,报应何时至?!”
记录的最后,是一段几乎力透纸背的悲鸣:“今日方知,兄竟真行此伤天害理之事!以邪术镇林班主于井,以海难掩众口!吾虽为弟,亦觉罪孽深重,无颜见乡亲父老!此记留待后人,若天道有常,望有昭雪之日!”
记录到此戛然而止。
真相大白!
铁证如山!这本由陈启泰亲弟弟留下的家记,清楚地揭示了当年那场罪恶的全过程!为了修路,陈启泰勾结外乡邪师,用邪术杀害林永年镇于龙凤井,并将整个永乐班灭口伪造成海难!
陈绍泉老泪纵横,捶打着胸口:“孽啊!都是孽啊!难怪阿兄他……他后来虽当了多年族长,家业却始终不顺,子孙也多坎坷……原来……原来是报应!是那些冤魂……不肯放过我们这一支啊!”
陈泽楷合上家记,心中沉甸甸的。真相虽然找到,但如何化解这跨越半个多世纪的仇恨?陈启泰早已作古,直接报复已无可能。但冤魂的执念,却依旧缠绕着他的后代。
“冤家宜解不宜结。”陈泽楷缓缓开口,“绍泉叔公,如今真相已明。若要彻底化解这段冤孽,光靠送煞仪式恐怕还不够。需要你们这一支,代表先人,向林永年班主和永乐班所有冤魂,公开认错,忏悔罪业,并做出补偿。”
陈绍泉闻言,挣扎着站起身,对着陈泽楷,更是对着冥冥中的冤魂,深深鞠了一躬:“应该的!应该的!我们……我们该怎么做?全听你的,泽楷!”
窗外,天色将明未明,最深沉的黑暗正在过去。但陈泽楷知道,要让阳光彻底照进这沉积了半个多世纪的阴暗角落,还需要一场更为郑重,也更需要勇气的仪式——一场在所有族人面前,直面历史,忏悔罪业的禳解法事。
第七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