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里,气氛温馨得近乎不真实。水晶吊灯洒下柔和的光晕,映照着光洁如镜的长桌。桌上摆满了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清蒸东星斑保持着优美的姿态,蟹粉狮子头氤氲着热气,芦笋碧绿清脆,每一道都彰显着厨师的用心和主人的重视。空气中弥漫着食物诱人的香气,混合着百合清雅的花香。
小念泽已经乖乖地坐在了自己的儿童餐椅上,胸前系着印有小汽车图案的餐巾。他一会儿摆弄一下自己面前那只印着小恐龙的可爱碗碟,一会儿又伸着脖子,眼巴巴地望着门口,小声问坐在旁边的孟清漪:“奶奶,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呀?菜要凉了。”
孟清漪穿着一身典雅的旗袍,坐在主位,面容平和,眼神却不时掠过墙上那架复古挂钟。指针不紧不慢地走向约定好的晚餐时间。她听着孙子稚气的提问,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温和地安抚:“再等等,妈妈可能路上有点堵车。”
而江砚辞,依旧站在落地窗前。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已经彻底隐没,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万家灯火如同散落的钻石。他挺拔的背影对着餐厅,沉默得像一座山峦,无人能窥见他此刻的神情,只有搭在窗框上的那只手,指节微微泛着白。
就在餐厅内安静得只剩下挂钟滴答声,以及念泽越来越频繁望向门口的焦灼目光时,江砚辞放在西装内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
那嗡鸣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念泽的小脑袋猛地转向爸爸,眼睛里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是妈妈!爸爸,快接电话!问问妈妈到哪里了!”
孟清漪的目光也投向了儿子。
江砚辞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精心雕琢的冰冷面具。他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果然是“温舒然”。
他没有立刻接听,而是拿着手机,对母亲和儿子低声说了一句:“我接个电话。”便转身走向与餐厅相连的客厅阳台,顺手关上了玻璃门,将室内的暖意与期待暂时隔绝。
阳台夜风微凉,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他按下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没有先开口。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温舒然刻意压低的、带着明显焦急和背景杂音的声音,似乎正身处某个嘈杂的场所:
“砚辞!”她的语速很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正事当头”的紧迫感,“你接到妈了吗?晚餐开始了吗?”
“嗯。”江砚辞只回了一个单音,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那个……砚辞,对不起啊!”温舒然的道歉听起来流利而缺乏诚意,更像是走个过场,“你帮我跟妈说声对不起!我这边临时有非常紧急的状况,实在走不开!”
她不等江砚辞回应,便语速极快地开始解释,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被重要事务缠身的“荣耀感”:“是嘉言!他刚接到电话,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潜在客户,是做海外奢侈品牌的,今晚突然有空,指定要我一起去应酬!对方来头不小,这单子要是谈成了,直接关系到我们工作室明年整个的发展和大局!机会太难得了,我真的实在推不掉……”
又是沈嘉言。
又是重要的客户。
又是无法推脱的应酬。
又是关系到工作室的“大局”。
这套说辞,江砚辞已经听得耳朵快要起茧。他甚至能在脑海里勾勒出她此刻的模样——一定是画着精致的妆容,穿着得体的职业装,或许正和沈嘉言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为这个“重要”的夜晚而亢奋。
“砚辞,你理解的吧?工作室正在上升期,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温舒然还在电话那头强调,仿佛她的选择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的,“妈那边,你好好解释一下,替我道个歉,我下次再好好补偿她!好了,客户快到了,我先挂了啊!”
依旧是熟悉的流程,甚至连“下次补偿”这句话,都和之前对儿子的承诺如出一辙。
“嘟…嘟…嘟…”
忙音传来,冰冷而急促。
江砚辞举着手机,在阳台上又站了几秒。夜风吹拂着他冷硬的脸庞,他缓缓放下手臂,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最后一点微弱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于她或许会赶回来的期盼,也彻底熄灭了。
他推开玻璃门,走回餐厅。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念泽迫不及待地从餐椅上探出大半个身子,急切地问:“爸爸,妈妈是不是快到了?她到哪儿了?”
孟清漪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儿子。
江砚辞走到餐桌旁,目光扫过满桌精心准备、却已经开始微微失去热气的菜肴,最后落在儿子写满期盼的小脸上。他的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
“妈妈刚才来电话了。”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用词,却又发现根本无需斟酌,“她工作室有非常重要的客户需要应酬,实在推不掉,今晚赶不回来了。她让我替她跟奶奶说声对不起。”
他的话音落下,餐厅内陷入一片死寂。
念泽脸上的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消失。他小小的嘴巴瘪了瘪,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但他这次没有哭出声,只是低下头,用力地盯着自己面前的恐龙碗碟,小肩膀微微塌了下去,那强忍委屈的模样,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
孟清漪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愤怒的神情。她看着孙子瞬间失落的样子,又看了看满桌显然是为了取悦某人而准备的、正在慢慢冷却的菜肴,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儿子那张看不出喜怒、却比任何表情都更显疲惫和冰冷的脸上。
她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悠长的叹息。
那叹息里,没有对温舒然的指责,没有对晚餐被爽约的恼怒,只有一种深沉的、混合着心疼与明悟的无奈。
她抬起眼,望向江砚辞,语气平和,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力道:
“砚辞,”她唤着儿子的名字,声音不高,却足以在寂静的餐厅里引起回响,“妈不怪她。人各有志,或许在她心里,事业和所谓的‘合伙人’,确实比家庭聚餐更重要。”
她微微停顿,目光变得深沉而锐利,仿佛能直抵江砚辞冰封的心底:
“但是,你要想清楚。”她的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一个永远把别人、把外界事务,排在丈夫、孩子和家庭之前的妻子,是否还值得你如此付出,如此……消耗自己。”
“值得”二字,她咬得并不重,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撞开了江砚辞心中那扇早已锈迹斑斑的门。
孟清漪说完,便不再多言,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鲜嫩的鱼肉,放到了眼神空洞的孙子碗里,柔声道:“念泽,来,我们先吃饭,奶奶陪你吃。”
江砚辞站在原地,母亲的话语在他耳边反复回荡。他看着满桌冷却的佳肴,看着儿子无声滴落在碗边的泪珠,看着母亲平静却洞悉一切的眼神。
心中那片荒芜的冰原,仿佛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发出“嗤”的一声轻响,腾起最后一丝绝望的白雾,然后,彻底归于死寂。
天平,早已倾斜得无法挽回。
而现在,连最后一点试图将其扳回的力气,也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