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谨推着独轮车从唐家后院的侧门出来。
几个弟妹手上都拿着或多或少的东西跟在后面。
刚才那动静闹得太大，以至于这个时候，唐家周边还有不少看热闹的人。
“明大他娘，你们真的分家了？”
“明大他娘，你们分家就分得这么点东西啊？”
“明大他娘，你们这是要搬到哪里去啊？”
……
吃瓜群众过于热情，陈九月只是敷衍地点头微笑，并不回应。
唐家这一代男丁，明字辈。陈九月四个儿子的名字，是他们父亲在小儿子出生后，求了一位同为泥瓦匠的童生帮忙取的，以“谨言慎行”为尾名。
在小四出生之前，陈九月的三个好大儿，分别叫做明大，明二，明三。
小四被陈九月牵着他的手跟在老大的身后。
……
母子几人在门口修整，查看是否有落下的东西。
这一走，他们都不想再回来了。
“娘，大哥，你们这是？”
陈九月14岁的二儿子唐明言，一身灰扑扑的粗麻布长衫，脖子上挂着一个书袋，小步踱到了陈九月跟前。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容颜白净，穿着干净的月白长衫，比唐明言矮半个头的少年。
他就是唐家的骄傲，年仅十三岁的唐明隽了。
他今年刚过了府试，已经是个童生了。也是十里八村，年纪最小的童生了。
正因为如此，他才能被唐家视为全族摆脱农税的希望。
“娘，你们怎么把家里的东西都搬出来了？”唐明言一脸震惊道。
陈九月上下打量着这个儿子，他继承了原主的外貌，身材修长，面部线条柔和，是几个孩子里收拾得最干净的。
“二哥，咱们分家了，今天就要搬走。刚才你不在，我和妹妹给你收拾了东西，你回屋看看还有没有落下的东西，赶紧去拿。”老三唐明慎拉拉拽拽，加固绑紧独轮车上的家当，都没空看他二哥震惊的表情。
“分，分家？”老二愕然：“怎么这么突然？”
他表情虽然震惊，但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惊喜没有逃过陈九月的眼睛。
“对，我们分家了，快回去看看自己的东西，有没有落下的。我们这一走，以后都不回来了。”陈九月语气平淡道。
老二不由得多看了陈九月两眼。
他娘今天跟他说话，怎的这么心平气和，底气十足？完全没了往日的一脸哀怨和怯懦，仿佛天随时都要塌下来的样子。
他把脖子上的书袋摘了下来，三两步走到唐明隽的跟前，把书袋挂在他的脖子上。
他面色不显，语调却轻快：“二堂弟，我们分家另过了，我以后不当你的跑腿小厮了！”
说罢，三步并着两步，走进后院侧门。
唐明隽一脸的惊愕。
这好端端的，二叔家怎么就要分家另过了？明二怎么就不再给他当跑腿小厮了？
书院里的同窗一大半都有小厮或者书童。他们家买不起小厮和书童，只能在族中抓劳力。
明二是族中少有的看着体面又不木讷的男娃，带出去不丢人，听话，还勤快。
这些年他使唤得挺趁手的。
他撂挑子了，以后谁给他洗衣收拾屋子拎书袋拎食盒跑腿儿买这买那？
他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唐明言的背影，半晌转向陈九月：“二婶，这不是真的吧，你们怎么突然就要分家另过了？”
陈九月一改刚才的温和，语带讥讽：“不分家另过，难道还等着被你们大房吸血、奴役到死吗？”
唐明隽愕然地看着她。
印象中，二婶待他是极好的，平时有什么好吃的，好玩，好用的，都会第一时间来问他要不要。
她跟他说话的时候，语气都是恭恭敬敬，什么话好听说什么。那卑微恭敬的样子，不懂的人还以为她是他们家的忠仆。
她何曾用这样满是嘲讽的语气同他说过话？
陈九月的这个态度，让他感到不适。但是读书人的涵养，让他不能与她有过多的掰扯。
他脸色极为难看道：“二婶，我回家还有事，先回去了。”
他朝唐家大屋的正门走去。脚步有些乱，让人觉得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儿。
陈九月看着他的背影，发出一声冷笑。心底只有一句话：既得利益者，没有无辜者！
“娘，我好了，可以出发了！”唐明言双手交叉于胸前，怀里多了两本书，那双眼睛亮晶晶的，脸颊上陷出来两个梨涡，很是温润。
刚才那两间茅草屋都被老大老三和唐清搬空了，就连地上的石块都被抠上来几块。
竟然没人翻出他的这两本书，可见是被他用心藏着了。
陈九月有心瞥了他怀里的书一眼。
那两本书已经旧到包浆脱页了，上头的字迹也模糊了。
她勉强认出，其中一本是《三字经》，另一本是《百家姓》。
这里居然也有《三字经》和《百家姓》？
这到底是个什么时空，跟自己原来的华夏文明又有着怎样的关系？
好嘛，再凑一本《千字文》就够一套古代儿童启蒙“三百千”了。
原身跟她的孩子们向来不亲近，对孩子们的情况也不甚了解，也不知道没能正经儿上学的老二能认得几个字了。
……
“明谨娘，你们这是？”一个妇人着急的声音传来。
陈九月回头，便看到一个看着跟她差不多年纪的村妇领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
陈九月瞥了一眼边上的唐明谨。
这小子黝黑的面庞仍旧没有什么表情，但是耳尖都红透了。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跟唐明谨定了亲的那家人。
在大雍朝，虽然也有父母丧期三年不嫁娶的习俗，但那都是那些家底殷实的人家才会遵守的。但在吃不饱穿不暖的底层人家，终日忙着与天斗 ，与地斗，在各种天灾人祸中争一口吃食，哪里有空守孝。
所以，哪怕唐父才去世半年，也不影响他们一家子的婚丧嫁娶。
妇人到陈九月面前站定。不急着跟陈九月套近乎，倒是那双眼睛黏在了他们那堆家什物件上。
看得越久，眉头蹙得越紧。
“阿贵嫂，您怎么来了？”陈九月假装看不到她脸上的嫌弃，撑起笑脸迎接她。
阿贵嫂回过头来，看着陈九月表情急切：“我怎么听说你们分家要搬出唐家了？这不是真的吧？”
陈九月不打算隐瞒：“没错，我们是分家出来了。”
“那唐家分了多少田地给你们？”阿贵嫂迫不及待地问，虽然心里没抱什么希望，但还是忍不住要问。
陈九月有一瞬的错愕，没想到阿贵嫂会这么直白地问出来，怔愣了一瞬才用有些遗憾的语气说道：“想必你也听说了，这次我们二房分家，跟老宅的人闹得很不愉快。
所以几乎没分到什么东西，也就是族长做主，用族里的20亩荒地和一座荒山抵了明谨他爹的那15两恤银划给了我们，不然我们真真的是净身出户了。”
“荒地？”阿贵嫂尖叫出声：“只有荒地？没有良田？又是哪里的荒地呢？”
陈九月看阿贵嫂的反应，有些底气不足：“小牛村村尾那一片。荒地和荒山，连成一片，以后做活很方便的。”
阿贵嫂像是被人打上了一记闷棍一样，眼底都是茫然：“小牛村西边那一片啊……”。
她又看了独轮车上那一堆破烂家什，眼里是浓浓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