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青山镇党委书记,钱国栋!
这五个字像一道无形的惊雷,劈在卫生院每一个人的天灵盖上。
如果说马卫国是镇上的实权人物,那钱国栋就是青山镇说一不二的“天”。
他平日里深居简出,极少在公众场合露面,但他的名字,本身就代表着绝对的权威。
李德海的腿肚子已经开始转筋,他扶着墙,哆哆嗦嗦地想上前解释,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组织不起来。
他脑子里只剩下五个字:完了,全完了。
马卫国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刚才还指着叶凡鼻子咆哮的官威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谄媚的惶恐。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抢到钱国栋面前,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钱……钱书记,您怎么亲自来了?这大雨天的……”
钱国栋根本没看他,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急诊室的方向,声音嘶哑地又问了一遍:“我儿子,钱理,他怎么样了?”
“书记,您放心,公子他……他……”
马卫国一时语塞,他该怎么说?
说人差点没了,被一个市里来的愣头青用手摇钻开了瓢,现在是死是活还不知道?
这话要是说出口,他这个副镇长明天就得去分管计划生育,专门负责数人头。
就在这死寂的当口,临时手术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叶凡摘下沾着血和汗的口罩,走了出来。他身上那件白大褂上,血迹斑斑,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连续的高度紧张让他脸色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火后的寒星。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钱国栋的身体猛地一震,他几乎是冲了过去,一把抓住叶凡的胳膊,因为用力,指节都有些发白。
“医生!我儿子他……”
他的声音在颤抖。
这位在青山镇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书记,此刻只是一个心急如焚的父亲。
叶凡的目光平静地迎上他,没有半分畏惧或讨好,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语气,清晰地说道:“急性硬膜外血肿,已经形成脑疝。我刚为他做了紧急颅骨钻孔减压术,暂时保住了命。”
“保住了命……”钱国栋咀嚼着这四个字,紧绷的身体像是被抽掉了筋骨,猛地松弛下来,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幸好被身后的秘书及时扶住。
这时,马卫国终于找到了表现的机会,他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摆出一副沉着指挥的领导派头。
“书记,您别担心。刚才情况万分危急,是我和李院长,还有这位市里来的叶凡同志,我们一起组成了临时抢救小组。我亲自坐镇指挥,克服了设备简陋、条件艰苦等一系列困难,果断决策,才把小理从鬼门关拉了回来。现在最重要的,是等县医院的救护车,做好下一步的转院工作。”
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滴水不漏。
既强调了困难,又把功劳揽到了自己头上,“亲自坐镇”、“果断决策”,几个词用得炉火纯青,仿佛刚才那个惊慌失措、只会叫嚷着推卸责任的人不是他一样。
李德海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心里对马镇长的脸皮厚度有了全新的认知。
他有心想说点什么,可一接触到马卫国警告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
钱国栋扶着墙,缓缓站直了身体。
他没有理会马卫国的表功,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那间被当作临时手术室的病房。
门没关严,他能看到里面简陋的病床,一个充当无影灯的大号白炽灯,以及……扔在不锈钢托盘里,那个还沾着血迹和骨屑的……手摇钻。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作为一个在基层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人,钱国栋的眼光何其毒辣。
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脑补出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他太清楚基层医院的作风了,也太了解马卫国这种干部的性格。
等县医院?
坐镇指挥?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叶凡身上,这一次,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和探究。
“你做的手术?”
“是。”
叶凡回答得干脆利落。
“用那个东西?”
钱国栋的下巴朝手摇钻的方向扬了扬。
“是。”
叶凡依旧没有多余的解释。
钱国栋沉默了。
他看着叶凡那双稳得不带一丝颤抖的手,又看了看旁边脸色发白、眼神躲闪的马卫国和李德海,一切都已了然于胸。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走到那两个被吓得缩在角落里的大货车司机面前,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问道:“把刚才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一个字都不许漏。”
两个司机哪敢隐瞒,哆哆嗦嗦地将车祸发生后,他们如何把人送到卫生院,卫生院的医生如何束手无策,马镇长如何赶来阻止,叶凡又是如何力排众议,用那个……那个“钻木取火的玩意儿”救人的过程,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出来。
他们是粗人,话说得颠三倒四,但核心意思却表达得清清楚楚。
每多听一句,马卫国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当听到自己如何咆哮着要叶凡“停止一切行为,原地等待”时,他只觉得两腿发软,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钱国栋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但周围的空气却仿佛凝固了一般,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听完之后,他没再看马卫国一眼,仿佛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他一步一步,重新走到叶凡面前。
这一次,他没有再抓叶凡的胳膊,而是郑重地、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
“叶医生,谢谢你。”
这一躬,不是党委书记对下属,而是一个父亲,对自己儿子救命恩人的,最真诚的感谢。
整个大厅,鸦雀无声。
马卫国彻底傻了,他站在原地,像一尊尴尬的石雕,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李德海则在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看着那个坦然接受了钱书记大礼的年轻人,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担心、害怕、推诿,是何等的可笑和渺小。
“书记,您言重了。这是我的职责。”叶凡的语气依旧平淡,他侧身让开了半步,没有完全受下这一礼。
这份不卑不亢,让钱国栋眼中的欣赏之色更浓了。
就在这时,县医院的救护车鸣着笛,终于姗姗来迟。
钱国栋亲自安排,小心翼翼地将儿子送上救护车。
临走前,他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叶凡,又扫了一眼噤若寒蝉的马卫国。
“叶医生,你跟我一起去县里,我儿子的后续治疗,需要你在旁边盯着。”他用的是不容商量的口吻。
然后,他又对自己的秘书交代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明天一早,让马卫国同志写一份深刻的书面检查,交到我办公室。内容就写,他是如何在新时期下,贯彻我们党‘生命至上、人民至上’的执政理念的。”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上了自己的奥迪车。
马卫国听到这句话,身体晃了晃,最后一丝血色也从脸上褪去。
他知道,自己完了。
这份检查写上去,就是一封政治上的“死亡通知书”。
钱国栋这是在告诉所有人,他马卫国,在人命关天的时刻,选择了官僚主义和推卸责任。
这个标签一旦贴上,他在青山镇的政治生涯,也就到头了。
叶凡没有拒绝,他知道病人的情况还不稳定,跟着去是应该的。
他脱下血衣,换上自己的外套,默默地跟着上了钱国栋的车。
奥迪车平稳地驶出卫生院,溅起一片水花。
车里,钱国栋一言不发,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夜景,不知在想些什么。
叶凡也沉默着,一夜未眠,加上一场高难度的手术,他的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但他大脑的某根神经却因为刚才发生的一切,被重新激活了。
他想起柳传明那句“烂泥扶不上墙”的羞辱,想起柳如烟那失望而冷漠的眼神。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价值只在那间小小的手术室里,用手术刀来实现。
可今晚,他用最原始的工具,在一个最不可能的地方,做了一台最高难的手术,救了一个最不该出事的人。
他好像第一次在这个只看权力的世界里,用自己的专业撬动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缝隙。
车子开到半路,钱国栋的手机响了,他接起电话,只“嗯”了几声。
挂断电话后,他忽然开口对叶凡说:“我爱人刚从市里赶过来,已经到县医院了。她脾气不太好,尤其是牵扯到儿子的事,待会儿要是有什么言语冲撞的地方,你多担待。”
这番话,看似是提前打招呼,实则是一种变相的保护和示好。
叶凡心中微动,点了点头:“我明白。”
他知道,从钱国栋让马卫国写检查的那一刻起,自己的人生轨迹或许就要偏离那条“躺平”的预设轨道了。
惊雷之后,未必是坦途。
但一个被逼到绝境的人,最不怕的,就是走上一条全新的、未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