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苏晴心里那块因两个继子而悬着的石头,总算是落下了小半。
她看着顾婉婉,心里又软又暖,这个女儿,真是上天派来疼她的。
她手脚麻利地收拾了碗筷,又去院子里把那片被踩得乱七八糟的菜地重新规整了一下,打算明天再去供销社买些菜籽回来,把日子重新种下去。
忙完这一切,她回屋里,把一家人昨天换下来的脏衣服都收进一个大大的木盆里。
军区大院里,有一排公用的水池和晾衣绳。
苏晴端着那一大盆衣服,脚步有些迟疑,顾婉婉像个小尾巴一样,乖巧地跟在她身后。
八十年代的军区大院,午后的阳光总是带着一种懒洋洋的暖意。
家家户户的女人都会趁着这个光景,端着盆子出来洗洗涮涮,顺便聚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地聊着天,这是她们一天中难得的放松时刻。
苏晴的出现,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原本平静的湖面,立刻引起了一圈细细的涟漪。
说笑的声音小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瞟了过来,那眼神里混杂着审视、好奇,还有一丝藏不住的排斥。
苏晴的后背有些发僵,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细小的针,扎在自己身上。
她只想找个没人的角落,快点把衣服洗完,然后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哎哟,这不是顾团长家新来的吗?”
一个尖利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
苏晴的心猛地一沉。
说话的是住在她们家对门的王晓红,她男人是三营的营长。
这女人长得精瘦,颧骨高高的,一双眼睛总是滴溜溜地转,看人时带着一股子天生的刻薄和算计。
王晓红一边用力地搓着手里的一件白衬衫,一边斜着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苏晴,那眼神,就像是在估量一件货物的成色。
她阴阳怪气地开了口:“这可真是好福气啊,一来就住进团长家,当上团长太太了。”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把手里的衬衫在搓衣板上“哗啦”一甩,声音拔高了几分。
“不像我们这些劳碌命,男人在部队里干死干活,熬了这么多年,也还是个小营长。”
这话一出,周围几个原本在低头洗衣服的军嫂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竖起耳朵听着,脸上不约而同地带上了看好戏的笑容。
苏晴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热气从脖子根一直烧到耳尖。
她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在村里,她被婆婆和丈夫欺负惯了,只会忍,从不知道该怎么跟人吵架。
她只能尴尬地站在那里,端着那个沉甸甸的木盆,手足无措,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王晓红见她这副软弱可欺的样子,心里更得意了,气焰也更嚣张了。
她把声音又拔高了八度,那尖锐的嗓门,生怕院子里有谁听不见似的。
“听说还是从乡下来的,带着个拖油瓶呢。啧啧,这年头,有些狐狸精可真有本事,也不知道使了什么狐媚手段,就能把顾师长那样的人物迷得神魂颠倒。”
“狐狸精”、“拖油瓶”这几个字,像淬了毒的钉子,狠狠地扎进了苏晴的心里。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脸色变得惨白,端着盆子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她可以忍受别人说她,可她不能忍受别人这么说她的婉婉,她刚想鼓起勇气说女儿不是拖油瓶。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带着十足奶气的声音,从苏晴身后响了起来。
“婶婶,什么是狐狸精呀?”
顾婉婉从苏晴身后探出个小脑袋,仰着脸,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清澈见底,正一脸天真地看着王晓红。
王晓红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给噎了一下。
她看着顾婉婉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和那双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心里闪过一丝轻蔑,撇了撇嘴。
“小孩子家家,别乱问!”
“哦。”顾婉婉乖巧地点点头,看起来真的像是被训斥了。
可她随即又歪了歪脑袋,用更大声、更清脆的声音,充满了孩童特有的好奇,问道:
“可是,我听我们村里的李爷爷说,狐狸精都是山里最漂亮、最会迷人的仙女。婶婶,你是在夸我妈妈长得漂亮吗?”
“噗嗤——”
旁边一个正在晾衣服的年轻军嫂,一个没忍住,直接笑了出来。她赶忙用手捂住嘴,但肩膀还是一抖一抖的。
王晓红的脸,瞬间就从刚才的得意洋洋,涨成了难看的猪肝色。
她做梦都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文静静、跟她妈一样懦弱的小丫头,嘴巴竟然这么厉害!
这哪里是夸奖,这分明是在拐着弯地骂她!
“你……你这个小丫头片子,胡说八道什么!”她气急败坏地指着顾婉婉,声音都变了调。
顾婉婉立刻像是被吓到了,飞快地往苏晴身后一躲。
她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眼眶里迅速蓄满了泪水,看起来委屈又可怜。
“我没有胡说呀。”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婶婶,我爸爸是团长,你丈夫是营长,是不是我爸爸比你丈夫更厉害呀?”
她说完,还从苏晴身后探出头,满脸都是“我爸爸最牛”的自豪。这句话,就像是一把烧红的刀子,直直地往王晓红的心窝子上捅!
在等级分明的军区大院里,丈夫的军衔,就是妻子的脸面,是她们全部的底气和荣耀。
王晓红平时最爱挂在嘴边的,就是她家男人是营长,手底下管着好几百号人。
可现在,被一个十岁的小丫头,用最天真无邪的语气,当着所有人的面,赤-裸-裸地比了下去!
这比直接骂她一百句还让她难受!
“你……你……”王晓红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顾婉婉的手指头都在哆嗦,却一个字都骂不出来。
因为顾婉婉说的,是事实!
她总不能当着大家的面说,顾团长不如她家营长吧?那不是打自己的脸,是打她男人的脸!
周围的军嫂们,这下是真的忍不住了,好几个都偷偷地笑出了声。
她们早就看一向嚣张跋扈的王晓红不顺眼了,现在看到她在一个小丫头面前吃瘪,心里别提多痛快了。
王晓红气得脸都绿了,她猛地一甩手里的白衬衫,那衬衫带着水,狠狠地抽在水池边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她怒气冲冲地骂道:“小丫头片子,嘴巴这么毒,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诅咒了。
顾婉婉闻言,眨了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然后,她转过头,拉了拉苏晴的衣角,声音清脆地问道:
“妈妈,王婶婶是不是在说她自己呀?”
“她是不是因为嘴巴太毒了,所以嫁不到团长,只能嫁给一个营长呀?”
这话一出,全场死寂。
连那些偷笑的军嫂都笑不出来了,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小女孩。
天啊!
这孩子也太敢说了吧!
这已经不是捅刀子了,这是直接在王晓红的心口上撒盐啊!
“你!你这个死丫头!我今天非撕烂你的嘴不可!”
王晓红彻底被激怒了,她扔下盆子,恶狠狠地朝顾婉婉扑了过来,那架势,像是要生吞了她。
苏晴吓得花容失色,连忙把顾婉婉拉到身后,张开手臂护住她。
“王大姐,有话好好说,孩子还小,不懂事!”苏晴坚定地挡在女儿前面。
“不懂事?我看就是个小狐狸精!跟你这个狐狸精妈一样!”王婶骂骂咧咧,伸手就要去抓苏晴的头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汪!汪汪汪!”
一道黑影突然从角落里窜了出来,猛地冲向王晓红晾在绳子上的那件雪白、浆洗得笔挺的衬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