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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清晨六点十分,云城大学男生宿舍307室。

厚重的遮光窗帘隔绝了初秋微熹的晨光,室内弥漫着睡眠特有的沉滞气息,混合着昨夜残留的泡面味、汗味和一股若有似无的袜子发酵的气息。震天的呼噜声如同低音炮般有节奏地轰鸣着,那是王海的杰作,他四仰八叉地摊在下铺,一条毛腿嚣张地伸在床沿外。上铺的张伟蜷缩成一团,厚厚的眼镜歪在枕边,屏幕早已熄灭的笔记本电脑还歪斜地搭在肚皮上。另一张上铺,李想裹着印有抽象派星云图案的被子,眉头微蹙,似乎在梦中与什么深奥的意象搏斗。

咔哒。

极轻微的钥匙转动锁芯的声音响起。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身影带着一身初秋凌晨特有的、沾染了露水与凉意的气息,小心翼翼地挤了进来。

是林默。

他像一道疲惫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黑暗中,他闭了闭眼,试图驱散脑海中那些过于清晰、过于鲜活的画面——路灯下苏晚指尖拂过他衣领的微凉触感,黑暗中她紧攥他衣角时那份无助的依赖,野猫凄厉嘶鸣时她扑进他怀里冰凉的温度和发丝的清香,还有那个紧密到令人窒息的拥抱所带来的、颠覆性的冲击……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带着一种陌生的、滚烫的余韵,灼烧着他的神经。他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风衣的下摆,那里被苏晚攥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褶皱的痕迹和那份微弱的拉扯感。

“卧槽!默子?!你丫终于舍得回来了?!”

一声粗粝的、带着浓重睡意却瞬间拔高的惊呼,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炸碎了宿舍的宁静。王海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坐起来,顶着一头堪比鸟巢的乱发,睡眼惺忪却闪烁着堪比探照灯的八卦之光,直勾勾地射向门边的林默。

“我们还以为你被校花学姐绑架,连夜私奔去月球基地了呢!这都几点了?” 王海的大嗓门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有穿透力。

上铺的张伟也被惊动了,慢悠悠地从被窝里探出半个身子,厚厚的镜片在手机屏幕亮起的幽光中反射出冷静的弧度——他显然早就醒了,或者说,根本没怎么睡。他推了推眼镜,目光精准地落在林默脸上,带着技术宅特有的、洞悉一切的分析感:“根据你手机最后定位在女生宿舍楼下的停留时间(持续超过45分钟),结合你终端运动轨迹显示凌晨四点零七分才返回本建筑入口,”他的声音平稳得像在念实验报告,“数据交叉比对,我们有理由高度怀疑,昨晚22点至凌晨4点区间,发生了某些突破性、非线性的情感交互事件。比如,嗯,”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眼睛眯了眯,“物理层面的近距离留宿?”

李想也被彻底吵醒了,他抱着那本磨破了边的《聂鲁达诗选》靠在床头,幽幽地叹了口气,声音带着诗人特有的朦胧与感伤:“月影阑珊处,心绪何翩跹?默,昨夜星辰,可曾照亮你归途的迷惘?那深邃的林荫,是否成了你灵魂的迷津?” 他看向林默的眼神,充满了对“活体情感素材”的赤裸裸的渴望,仿佛林默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首行走的、亟待解析的抒情诗。

林默的脸“腾”地一下,如同被泼了滚烫的油,瞬间红透,连耳根和脖子都未能幸免。昨晚那些尚未冷却的记忆碎片被室友们赤裸裸的调侃瞬间激活,在脑海里高速旋转、碰撞,发出轰鸣。他砰地一声将后背重重抵在门板上,仿佛这扇薄薄的门板能隔绝掉那些穿透力极强的、让他无所遁形的目光和话语。

“没……没有!什么都没发生!” 他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显而易见的底气不足和慌乱,眼神如同受惊的鹿,在昏暗的室内仓惶地四处飘忽,就是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就是……就是送她回去……路上……那条小路……突然……停电了!全黑了!然后……”

“然后?” 王海已经光着膀子跳下床,趿拉着人字拖啪嗒啪嗒地冲到林默面前,结实的胸肌几乎要怼到林默鼻尖,一脸“你编,你接着编,老子看你能编出朵什么花来”的促狭表情。

“然后遇到只该死的野猫!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窜出来,嗷一嗓子!吓了她一大跳!”林默像是被逼到墙角的困兽,声音陡然拔高,试图用夸张的音量和强调来掩盖剧烈的心虚和那挥之不去的、怀抱柔软的触感,“后来就来电了!路亮了!我就把她送到楼下!看着她进去!我就回来了!就这样!” 他语速飞快,像倒豆子一样把后半截“安全”的经历吐出来,然后像躲避瘟疫一样猛地侧身绕过王海这座肉山,脚步虚浮地冲到自己的书桌前,手忙脚乱地卸下肩上的背包,动作幅度大得带倒了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噪音。

“哦~~~野猫啊~~~” 张伟意味深长地拖长了音调,尾音打着旋儿上扬,手指已经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击起来,屏幕的光映着他专注的脸,“正在更新校园流浪猫分布图及行为模式数据库……重点标注区域:女生宿舍楼后林荫小道(梧桐树密集区)。新增事件类型:‘意外惊吓源’。危险等级评估:由‘低’上调至‘极高’(易引发高概率、高强度、非计划性肢体接触及情感波动)。” 他一边输入,一边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仿佛在完成一项严肃的科研项目。

“惊魂未定夜归人,素手轻牵衣角沉,暗夜猫鸣惊玉魄,温香入怀意难陈……”李想已经摸出了他随身携带的、封皮磨损的速写本和一支秃头的铅笔,借着手机屏幕的光,龙飞凤舞地即兴创作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沉浸在自己的诗意世界里。

林默把滚烫的脸深深埋进冰冷的、带着绘图铅笔和橡皮屑味道的双手中,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而压抑的呻吟:“求你们了!闭嘴!让我静静!脑子要炸了!”

宿舍里爆发出心照不宣的、震耳欲聋的哄笑。王海蒲扇般的大手带着千钧之力,“砰砰”地拍打着林默单薄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林默龇牙咧嘴,感觉骨头都要散架。“行啊默子!深藏不露啊!野猫都能被你开发成神助攻!这波操作哥们儿给你满分!看好你!离脱单不远了!” 张伟则推了推眼镜,一本正经地开始用搜索引擎检索“如何科学评估及应对女性受惊后的心理依赖需求层级”。只有李想还在喃喃低语,试图完善他那首即兴的“惊魂夜归图”。

林默的脑子彻底乱成了一锅被持续加热、剧烈沸腾的八宝粥。室友们夸张的调侃和笑声像一层喧闹的背景噪音,而他意识的核心,依旧被那个身影牢牢占据——苏晚在黑暗中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指尖,路灯下褪去所有光环后苍白脆弱却异常真实的脸庞,扑进他怀里时那冰凉的温度和萦绕鼻尖的清冽发香,还有最后那声低哑的“谢谢你,林默”,以及指尖拂过衣领时带来的、微小的、却足以引爆他整个世界的电流……那个平日里如同高悬明月、遥不可及、从容自信到近乎完美的苏晚,竟然有如此不为人知的、令人心尖发颤的脆弱一面。而这个秘密,此刻似乎只有他知晓。这份认知带来的巨大冲击,混杂着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责任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隐秘的悸动,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坐立难安,口干舌燥。

就在这时——

叮咚!

一声清脆悦耳、在清晨的宿舍里显得格外突兀的手机信息提示音,如同天籁(或者说,如同新的炸弹引信被点燃),骤然响起。

声音的来源,是林默胡乱扔在书桌角落里的手机。屏幕瞬间亮起,冷白的光刺破了宿舍局部的昏暗。

林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猛地松开,漏跳了足足一拍!一股强烈的、近乎本能的预感,像电流般窜过脊椎。他几乎是扑了过去,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狼狈,一把将那个冰冷的通讯工具抓在手里。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因紧张而微微放大的瞳孔。

跳出来的微信通知栏里,那个名字如同拥有魔力,瞬间攫取了他全部的呼吸和心神——

苏晚。

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点开了那个绿色的图标。

映入眼帘的,并非预想中的文字问候或解释。

首先占据屏幕的,是一张图片。

拍摄环境显然是女生宿舍内部。背景是米白色、简洁利落的书桌一角,桌面上散落着几本厚重的精装商科教材(《公司财务原理》、《战略管理》),一个造型简约的白色陶瓷笔筒,还有一小盆叶片肥厚翠绿的绿萝,在晨光中舒展着生机。而画面的绝对主角,则聚焦在桌面的另一区域:一只透明干净的玻璃杯,里面盛着大约三分之一杯的清水,水面平静无波。玻璃杯旁,赫然放着一个刚刚撕开了铝箔包装袋的感冒冲剂药包,淡黄色的颗粒清晰可见,正倾斜着,准备倒入杯中。药包的旁边,是一板常见的白色圆形药片(大概率是退烧用的对乙酰氨基酚),其中靠近边缘的两颗已经被抠掉了,留下两个小小的凹坑。最边上,还有一盒没拆封的、包装粉嫩的润喉糖,草莓图案清晰可见。

图片下方,跟着一行简短到不能再简短的字:

苏晚: 好像有点中招了。[可怜][可怜]

文字的末尾,还缀着一个微信系统自带的、极具杀伤力的动态表情——一只耷拉着耳朵、圆溜溜的大眼睛里蓄满泪水、嘴角委屈下垂的白色小狗,正可怜巴巴地望着屏幕外,旁边还飘着两滴具象化的、巨大的蓝色眼泪。

轰!!!

林默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血,毫无预兆地、如同火山喷发般直冲头顶!脸颊瞬间滚烫得像是被架在火上炙烤!图片里的每一个细节——那杯等待冲泡药剂的清水,那包刺眼的感冒冲剂,那板被抠掉药片的退烧药,那盒粉嫩的润喉糖——都像一根根烧红的针,狠狠地扎进他的视觉神经,瞬间引爆了名为“愧疚”的炸弹!

她感冒了!

是因为昨晚淋了那场突如其来的、穿林而过的冷雨?还是因为被那该死的野猫惊吓后,在冷风里待得太久?又或者……是因为在黑暗中紧紧依偎着他时,他没能为她挡住更多穿林而过的寒风?

巨大的、冰冷的愧疚感如同北冰洋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刚才那些混乱的悸动和室友调侃带来的羞窘。潮水般汹涌的念头只有一个:都是因为他!如果不是他像个工作狂一样在工作室待到那么晚,如果不是他习惯性地选择了那条偏僻少人的林荫小路,如果不是那该死的、毫无征兆的片区停电,如果不是那只阴魂不散的野猫……苏晚就不会暴露她怕黑的弱点,就不会受到那么大的惊吓,就不会可能着凉生病!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疯狂振翅。昨晚模糊的记忆碎片被无限放大、清晰:她靠在他怀里时,额头似乎……确实比平时温度高一点?(当时他以为是惊吓过度和紧张导致的)她最后道别时,那声低低的“嗯”,似乎带着不易察觉的鼻音?路灯下,她的嘴唇是不是也比平时少了些血色?

她那么骄傲、那么要强的一个人,能主动发来这种带着“可怜”小狗表情的信息,用这种近乎示弱的方式告诉他……她一定是真的很难受了!难受得超出了她惯常的忍耐阈值!

“怎么了默子?脸这么红?跟煮熟了的虾似的!校花学姐又给你下什么迷魂指令了?”王海凑近的大脸和戏谑的声音再次在耳边炸响,带着刚啃完肉包的油腻气息。

林默却像完全没听见一样。他猛地从椅子上弹射起来,动作迅猛得带起一阵小旋风。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无比清晰的指令在疯狂闪烁:买药!必须立刻!马上!他一把抓起桌上冰冷的校园卡和那个刚刚带来“噩耗”的手机,甚至完全顾不上换掉脚上那双还沾着昨夜泥泞小路上泥土和草屑的旧运动鞋,像一颗被点燃了推进器的炮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再次冲向门口!

“哎!哎!干嘛去啊!火烧屁股啦?!” 王海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把手里剩下的半个包子甩出去。

“买药!” 林默头也不回,只丢下两个裹挟着焦急颤音的字,人已经像一阵风般消失在门外,只留下“砰”的一声震天响的关门声,在307宿舍里久久回荡,震得窗玻璃都在嗡嗡作响。

“买药?”王海揉着被撞疼的肩膀,一脸茫然加懵逼地看向上铺的张伟,“给谁买?他自己看着不像有病啊?除了脑子可能有点……”

张伟镜片后的眼睛精光一闪,手指在触摸板上优雅地滑动了几下,调出一个微信聊天记录的截图——正是吴倩第一时间分享到“云大八卦先锋队”小群里的、苏晚昨晚发的朋友圈:那张构图暧昧、光线昏暗的影院照片,以及那句充满指向性的配文——“和有趣的人看有趣的电影”。他推了推眼镜,嘴角勾起一丝高深莫测、洞察一切的了然笑意:“触发关键词:‘生病示弱’。目标行为预测:‘激发保护欲与责任感’。苏晚学姐的‘高维度情感狩猎策略’,已成功进入第二阶段。林默同学,”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科学观测到实验现象般的冷静,“应激反应强烈,行为模式完全符合预期。诱捕程序,运行良好。目标,已成功上钩。”

“啊?啥钩?鱼钩?”王海更懵了,挠着鸡窝头,感觉自己的CPU快烧了。

李想幽幽地叹了口气,目光依旧停留在他的速写本上,笔尖沙沙作响,吟诵声仿佛自带回音:“病中娇娥倚纱窗,颦蹙惹人怜。君心焚似火,步履疾如风,只为伊人展欢颜……啧,绝佳的叙事诗素材,张力十足。”

林默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宿舍楼的。清晨的校园已经完全苏醒,主干道上人流如织。抱着厚重课本、睡眼惺忪赶往早课的学生,拎着豆浆油条、步履悠闲走向食堂的学生,骑着单车叮当作响飞驰而过的学生……汇成了一道充满生机的洪流。林默却像一头逆流而上、慌不择路的小兽,目标无比明确地朝着位于校园西北角的校医院方向拔足狂奔!

初秋清晨的风带着沁人的凉意,呼呼地刮过他的耳畔,吹动他额前汗湿的碎发,却丝毫吹不散他脸上那如同高烧般的燥热和心底那团名为“焦灼”的火焰。苏晚那张带着可怜小狗表情的信息截图,如同最清晰的幻灯片,反复在他脑海里强制播放,与昨晚路灯下她褪去女神光环后、苍白脆弱却强撑着替他整理衣领的画面死死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强大的、驱使他不断加速的驱动力。

她一个人待在宿舍吗?赵薇薇她们在不在身边?会不会没人照顾她?她吃过药了吗?那杯放在桌上的清水是不是已经凉透了?她会不会烧得更厉害了?额头烫不烫?喉咙是不是痛得说不出话?

无数个担忧的念头像沸腾的气泡,在他混乱的脑子里疯狂地翻涌、炸裂,每一个破灭的气泡都释放出更多的焦虑,无情地鞭挞着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他第一次如此痛恨云城大学引以为傲的、占地广阔的“森林式校园”设计,从最东边的男生宿舍区到最西北角的校医院,这段路程在平时看来只是稍远,此刻却漫长得如同西天取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流,肺叶火辣辣地疼,但他不敢停,也不能停。

终于,那栋熟悉的、刷着白色墙漆、带着红十字标志的三层小楼,以及旁边那间24小时便民药房的绿色招牌,如同沙漠中的绿洲,出现在视野尽头。林默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冲刺过去,猛地推开药房的玻璃门,带起一阵急促的风铃声。

“呼…呼…阿…阿姨!” 他撑着膝盖,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鬓角全是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T恤的前襟也被汗水洇湿了一片,“感…感冒药!退烧的!最好的!还有…咳咳…治咳嗽的!嗓子疼的!润喉的!都要!都要最好的!见效最快的!” 他气息不稳,语速快得像扫射的机枪,眼神焦急地在摆满药品的货架上疯狂扫视。

柜台后面,一位穿着干净白大褂、面容和蔼、约莫五十岁上下的阿姨被他这阵仗吓了一跳。待看清是个满脸通红、眼神焦急慌乱、汗水淋漓的清秀男生,阿姨脸上瞬间露出了然又带着点慈祥的笑容:“哎哟,小伙子别急别急,慢慢说,喘口气儿。瞧你这跑的……给女朋友买药吧?小年轻就是火气旺,跑这一头汗。”

“女…女朋友?” 林默被这个过于亲密的称谓烫得一个激灵,脸更红了,像煮熟的螃蟹,连忙摆手,舌头都有些打结,“不…不是!是…是同学!就是同学生病了!很严重!” 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眼神却依旧死死锁定在药柜上那些花花绿绿的盒子上,急得额头青筋都在跳,“着凉了!可能…可能还发烧了!嗓子听着也不舒服…哑得厉害…您快看看给拿什么药好?要效果好的!”

阿姨看着他窘迫得快要冒烟却又急切万分的样子,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过来人的包容和理解:“哦,同学生病了啊?那更要好好照顾了。同学之间互相帮助,应该的!来,别急,阿姨给你配,保证管用。” 她转身,动作麻利又熟练地在身后高大的药柜上精准地取下几个药盒,一一摆放在玻璃柜台上。

“这个,”她拿起一个蓝白相间的盒子,“复方氨酚烷胺片,治感冒引起的流鼻涕、打喷嚏、鼻塞、头痛这些,效果不错,一天吃两次,一次一片就行。” 接着又拿起一个装着红色液体的玻璃瓶,“布洛芬混悬液,这个退烧止痛效果好,草莓味的,要是同学体温量出来超过38度5,再给她喝这个,一次喝10毫升到15毫升,看体重,间隔4到6小时才能喝一次,不能多喝啊。” 然后又拿起一个深绿色的小盒子,“西瓜霜润喉含片,嗓子疼、干痒的时候含一片在嘴里,慢慢化,能舒服点,清凉凉的。还有这个,”她拿起一袋印着绿色草药图案的冲剂,“板蓝根颗粒,清热解毒的,虽然味道一般,但预防和初期感冒喝点没坏处,冲水喝,一天三次。哦对了,”阿姨像是想起什么,又弯腰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塑料小盒,“再拿个电子体温计吧,水银的不安全,这个方便,按一下嘀一声就出结果了,随时量量体温,心里有数。”

阿姨一边快速而清晰地说着每一种药的功效和用法用量,一边手脚麻利地将药盒、药瓶、含片、冲剂和体温计装进一个印着药房LOGO的大塑料袋里。装好后,她又絮絮叨叨地叮嘱,像嘱咐自家孩子:“小伙子,记住了啊,药不能乱吃,按说明来。最重要的是多喝热水!温热的!督促她多休息,别硬撑着看书学习。饮食清淡点,喝点粥啊面汤啊这些好消化的。要是吃了药烧还是退不下来,或者咳嗽越来越厉害,感觉喘不上气儿,可千万别耽搁,赶紧陪着来医院看看,别把小病拖严重了……”

林默像小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把阿姨的每一句话都如同圣旨般刻进脑子里,嘴里还无意识地跟着重复:“嗯嗯,多喝热水…多休息…喝粥…清淡…烧不退来医院…” 他手忙脚乱地掏出校园卡,看也没看POS机上显示的金额就“嘀”地一声刷了,然后一把抓起那个沉甸甸的、装满“希望”的塑料袋,对阿姨匆匆说了声“谢谢阿姨!”,转身又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药房。

“哎!小伙子!等等!”阿姨的声音从后面追了出来,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粥!生病的人光吃药哪行!最好喝点热乎的、清淡的粥垫垫胃啊!空腹吃药刺激胃!”

粥?!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进林默混沌的大脑!

对!粥!苏晚发来的照片里,只有药和水!没有吃的!她肯定没胃口吃东西,但阿姨说了,空腹吃药对胃不好!而且生病的人,喝点热粥肯定舒服!

他奔跑的脚步猛地刹住,在药房门口的水泥地上拖出短促的摩擦声。几乎没有半秒犹豫,他立刻调转方向,朝着离苏晚所住的紫荆园女生宿舍最近的那个第三食堂——芳华园食堂,再次发足狂奔!

清晨的芳华园食堂正是人声鼎沸的高峰期。各个档口前都排着长短不一的队伍,空气里弥漫着各种食物香气混杂的、极具生活气息的味道:刚出笼的肉包子散发的面香和肉香,油锅里翻滚的油条滋滋作响的焦香,浓郁醇厚的豆浆甜香,还有各种小菜、咸菜、酱料的咸香……交织成一片温暖又嘈杂的背景音。林默像条在湍急河流中奋力穿梭的游鱼,凭借着瘦削的身材和急切的心情,在摩肩接踵的人群缝隙中快速移动,目光如同雷达般焦急地扫视着各个档口的招牌。

粥!卖粥的窗口在哪里?!

终于,在食堂靠里的一个相对清净的角落,他看到了“养生粥铺”的招牌。队伍不算长,前面只有三四个人在等待。林默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他赶紧站到队尾,这才有空抬起手臂,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额头上不断渗出的、混合着奔跑热汗和焦急冷汗的汗珠。他低头看着手里沉甸甸的一大袋药,又想起阿姨语重心长的叮嘱——“清淡的粥”。

青菜粥?最清淡,但会不会太寡淡没味道?皮蛋瘦肉粥?有点油,而且皮蛋性凉,感冒了是不是不适合?南瓜粥?甜甜的,暖胃,她喜欢吃甜的吗?还是小米粥养胃最好?……

就在他盯着粥铺上方悬挂的、图文并茂的菜单牌,陷入选择困难症,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时,一个熟悉得如同噩梦般的大嗓门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在他身侧如同炸雷般响起:

“嘿!林默!这么巧?大清早的,搁这儿给谁买爱心早餐呢?这大包小包的,搬家啊?”

林默猛地一抬头,正对上王海那张放大的、写满了“我抓到你了”的促狭笑脸。这家伙不知什么时候也溜达到了食堂,手里还拿着两个刚出锅、冒着腾腾热气、油光发亮的大肉包,嘴里正嚼着一个,腮帮子鼓鼓囊囊。

“没…没谁!我自己吃!”林默下意识地、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大声反驳,同时手忙脚乱地把那个装着药的、印着显眼药房LOGO的塑料袋飞快地藏到身后,眼神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四处飘忽,脸颊刚刚退下去一点的红潮瞬间又汹涌地漫了上来。

“自己吃?”王海显然一个字都不信,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精准地扫过林默藏在身后的左手拎着的塑料袋(药房LOGO露出来一个角),又瞟了一眼他此刻正排着的队伍前方热气腾腾的粥桶,以及上方“养生粥铺”的招牌,嘴角咧开一个夸张的、洞悉一切的笑容,“得了吧你!瞅瞅你这一脑门子汗,呼哧带喘的,跟刚跑完三千米武装越野似的!手里拎的啥好东西?藏啥藏?鼓鼓囊囊的…我看看…哟!这不是校医院旁边惠民药房的袋子嘛!” 他故意凑近,压低声音,挤眉弄眼,热气带着肉包子味喷到林默脸上,“给苏晚学姐买的吧?啧啧啧,默子,没看出来啊!行动力爆表嘛!昨晚刚英雄救美,今儿一大早就送药关怀?这售后服务,杠杠滴!哥们儿给你点赞!”

林默的脸瞬间红得像要滴血,恨不能当场挖个地缝把自己埋了。“王海!你…你别瞎说!没有的事!” 他徒劳地争辩,声音却因为心虚而显得毫无底气。

“我瞎说?”王海嘿嘿一笑,把剩下的半个包子全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却字字诛心,“校园论坛‘云大新鲜事’板块都传开了!有人拍到你凌晨四点零七分才鬼鬼祟祟、一步三回头地溜回咱们楼,还一脸魂不守舍、神游天外的傻样!再加上,”他得意地晃了晃手机屏幕,上面赫然是校园BBS的界面,“经管系大三的课表群里有人说了,冰山女神苏晚学姐今天早上的‘高级财务管理’和‘投资学’两门大课都请了病假!啧啧啧,这时间线,这人物关联,完美吻合!老实交代,默子,昨晚在那黑灯瞎火的小树林里…到底干啥了?嗯?” 他故意用油乎乎的手肘用力捅了捅林默的胳膊,力道十足。

林默被他捅得一个趔趄,又羞又急,偏偏王海说的这些“证据链”基本属实(除了“鬼鬼祟祟”和“干啥了”的恶意引申),他一时竟找不到任何有力的、能自圆其说的反驳,只能梗着脖子,红着脸,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低吼:“什么都没干!就是送她回去!她感冒了!我…我买点药和粥怎么了?!同学之间互相关心不行吗!犯法啊?!”

“行!当然行!天经地义!”王海笑得见牙不见眼,把油手在运动裤上随意蹭了蹭,然后用力拍着林默的肩膀(又留下几个油印),“关心到校花学姐心坎里去了呗!兄弟我全力支持你!看好你哟!加油!争取早日把‘同学’那俩字儿去掉,换成更亲密的称呼!” 他留下一串豪迈又促狭的、如同杠铃般的笑声,拎着另一个没动的大肉包,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留下林默在原地接受周围排队同学投来的、各种含义不明(好奇、探究、羡慕、调侃)的目光洗礼。

林默只觉得那些目光像无数根细针,扎得他浑身不自在,脸颊烫得能煎熟鸡蛋。他只能死死盯着地面瓷砖的缝隙,假装研究上面的花纹,内心疯狂祈祷队伍快点轮到他。

“同学,要点什么?” 终于,排到了。食堂打粥的阿姨看着眼前这个满脸通红、眼神躲闪、额角还挂着汗珠、手里拎着个醒目药房袋子的男生,公式化地问道。

“阿姨,一份青菜粥,打包!谢谢!”林默飞快地说完,生怕慢一秒就会引来更多关注。话刚出口,又想起什么,急忙补充,语气带着恳求,“要热的!特别热的!麻烦您多打点!装…装满一点!” 他怕粥在路上凉了,苏晚喝了不舒服,也怕分量太少不够她吃。

“好嘞,青菜粥一份,打包,多加热粥!”阿姨麻利地应了一声,拿起一个挺深的一次性塑料碗,从旁边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大粥桶里舀了满满一大勺翠绿米白的青菜粥,扣上透明的塑料盖子,又套上一个印着食堂标志的薄塑料袋,递给他,“小心烫啊。”

林默付了钱,一手拎着热乎乎、沉甸甸的粥碗,一手拎着那袋沉甸甸的药,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挤出熙攘的人群,再次朝着紫荆园女生宿舍的方向快步走去。

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像来时那样亡命狂奔,反而带上了一种小心翼翼的郑重。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地敲着鼓,比刚才奔跑时跳得更快,更响,每一次搏动都带着一种陌生的、沉甸甸的期待和如同走钢丝般的忐忑。

越靠近那片熟悉的、爬满常青藤的红砖建筑群——紫荆园女生宿舍楼,林默的心跳就越发失控,像是要挣脱胸腔的束缚跳出来。手里拎着的粥和药仿佛有千斤重,粥碗边缘透出的热度甚至有些烫手,让他手心微微出汗,沾湿了塑料袋的提手。

苏晚会见他吗?她病得严不严重?是不是很难受?她室友在不在宿舍?赵薇薇那个毒舌在不在?他这样冒冒失失、未经召唤就跑来送东西,会不会显得很傻?很自作多情?很…舔狗?她那条信息…会不会真的只是随口一说?或者只是群发给几个关系好的朋友?他是不是反应过度了?

无数个自我怀疑和忐忑不安的念头在他脑子里激烈地打架、拉锯,让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越来越沉,最后像是灌了铅,在距离宿舍楼大门还有十几米远的一棵高大、枝叶繁茂的法国梧桐树下,彻底钉在了原地。他像个迷途的旅人,背靠着粗糙冰凉的树干,斑驳的阳光透过已经开始泛黄的梧桐叶,在他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映照着他脸上交织的犹豫与挣扎。

进?还是不进?

上去敲门?万一开门的是赵薇薇或者吴倩,他用什么表情面对?万一苏晚吃了药睡着了,被他吵醒怎么办?打电话叫她下来?她病着,嗓子疼,没力气下楼怎么办?发微信让她叫人下来拿?叫谁?怎么开口?

林默烦躁地抓了抓自己汗湿后又被风吹得半干的头发,感觉比通宵赶设计稿、被导师毙掉三版方案时还要纠结一万倍。他掏出手机,屏幕解锁,还停留在苏晚那条带着可怜小狗表情的信息界面。那个耷拉着耳朵、眼泪汪汪的小东西,此刻看起来格外刺眼,也格外让人心头发紧。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潜入深水般鼓足了勇气,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开始在微信对话框里艰难地敲字:

林默: 药和粥都买好了。我…我到楼下了。你方便下来拿一下吗?或者…我放楼下宿管阿姨那里?【发送前删除】

不行!放阿姨那里,粥肯定很快就凉了!凉粥喝了更不舒服!

林默: 苏晚同学,药和粥我放宿舍楼门口那个石墩子上了?你让室友下来拿一下?【发送前删除】

感觉太随意了!太不负责任了!像丢垃圾一样!而且万一被别人拿走了呢?

林默: 你还好吗?烧得厉害吗?喉咙还疼吗?我买了退烧药感冒药润喉糖,还有热粥…【发送前删除】

太啰嗦了!像老妈子!而且她可能根本不想看这么多字!

林默盯着空白了又写、写了又删的对话框,手指悬在发送键上方,迟迟按不下去。阳光透过叶隙跳跃着,在他低垂的、写满挣扎的眼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就在这时,一阵带着明显凉意的秋风打着旋儿吹过,卷起地上几片金黄的梧桐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一片脉络清晰、边缘微卷的叶子,像是被命运的手指轻轻拨弄,悠悠然地、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林默拎着的、装着青菜粥的塑料袋上,就贴在碗盖的边缘。

他低头,看着那片落在“关怀”之上的落叶。目光又缓缓移向手里那碗隔着塑料袋依旧能感受到温热的粥,和那个装满各种药盒、沉甸甸的袋子。苏晚在信息里那带着浓重鼻音的“可怜”表情,和昨晚在明亮路灯下,她明明自己惊魂未定、苍白脆弱,却还强撑着伸手替他抚平衣领的模样,再次无比清晰地重叠在眼前,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冲击力。

一股莫名的、近乎孤注一掷的勇气,或者说是一种无法抑制的、想要亲眼确认她是否安好的冲动,如同破土的春笋,猛地压倒了所有的犹豫、羞赧和自我怀疑。他不再打字,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力道,点开了微信语音通话的按钮,找到了那个置顶的名字——苏晚。

嘟嘟…嘟嘟…

等待接通的提示音规律地响起,每一声都像一记重锤,精准地敲在林默紧绷到极致的心尖上。他屏住呼吸,仿佛连心跳都停止了,整个世界只剩下这单调而磨人的等待音。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塑料袋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微的抗议声。

响了大概四五声,就在林默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以为不会有人接听,脑海中开始浮现苏晚病得昏沉、无力拿手机的画面时——

“喂?”

苏晚的声音透过手机听筒传了过来。

那是一种林默从未听过的声音。

平日里清亮悦耳、带着些许清冷的声线,此刻被浓重的鼻音彻底包裹,变得低沉、沙哑、绵软,像是蒙了一层厚重水汽的毛玻璃,透着一股明显的虚弱和浓浓的倦意。听得出来是刚被电话铃声从睡梦中吵醒,带着一丝被打扰的慵懒和力不从心。

仅仅是这一个字,就让林默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酸又疼,闷闷的几乎喘不上气。她的声音听起来,比那条信息里传递出的感觉,还要糟糕十倍。

“是……是我,林默。” 他紧张地开口,声音因为过度屏息而有些发紧发涩,“吵醒你了吗?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语气里充满了真实的歉意和不安。

电话那头陷入了一两秒的短暂沉默。然后,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窸窣声,像是布料摩擦的声音——大概是苏晚在床上翻了个身,或者拉了拉盖在身上的被子。接着,她那沙哑的、带着浓重睡意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似乎比刚才清醒了一丝丝:“……没,也该起了。” 声音依旧沙哑,气息有些不稳,“怎么了?” 简单的两个字,却像是耗费了她不少力气。

“那个……我……”林默卡壳了,准备好的、在脑子里演练了无数遍的台词一下子全堵在喉咙里,舌头像打了结。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豁出去了一般,语速飞快、几乎不带停顿地把话倒了出来:“我买了药!感冒的!退烧的!还有润喉糖!都买了!还有……还有粥!青菜粥!刚出锅的!特别热!” 他一口气吼完,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无比的任务,然后立刻屏住呼吸,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竖着耳朵等待电话那头的回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了沉默。

比刚才更长的沉默。

林默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击耳膜的轰鸣声。完了!她是不是觉得他多管闲事?太烦人了?还是吵到她休息不高兴了?他是不是又搞砸了?像个傻子一样自作多情?

就在他忐忑不安到了极点,几乎想立刻挂断电话,找个没人的地方挖个坑把自己埋了的时候,苏晚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那浓重的鼻音依旧,沙哑依旧,但似乎……极其微妙地,带上了一丝几不可闻的、不易察觉的、气音般的……笑意?

“你……在楼下?” 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

“嗯!在!就在楼下!梧桐树这儿!靠路边这棵最大的!”林默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抢着回答,语速又快又急,生怕她反悔,“你…你能看到窗户吗?我就在下面!”

“哦……”苏晚轻轻应了一声,然后又是几秒钟的停顿。这一次,林默清晰地听到了电话那头传来两声压抑的、短促的咳嗽声,听得他心头一紧。“那你……等我一下?”她的声音带着病中特有的绵软和一丝迟疑,“我……穿个外套。” 语气里没有了平日的干脆利落,多了点病弱的拖沓。

“好!好!不着急!你慢慢来!千万别着急!”林默几乎是抢着回答,声音里充满了如释重负的狂喜和小心翼翼的呵护,心里那块悬了千斤重的大石瞬间落了地,随之涌起的是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欣喜和激动。她愿意下来!她没有嫌他烦!她没有拒绝他的关心!

“嗯。”苏晚又低低地、含糊地应了一声,然后挂断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林默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才一直憋着气。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后背的肌肉因为过度紧绷而有些发酸,这才感觉到后背的T恤已经被一层薄汗濡湿,凉飕飕地贴在皮肤上。初秋清晨的风带着凉意吹过,却丝毫吹不散他脸上和心底那团持续燃烧的、名为期待的热度。他低头看着手里拎着的药和粥,第一次觉得这两样平凡的东西,承载着如此沉甸甸的分量和意义。

等待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难熬。

林默像个第一次执行潜伏任务的新兵,在梧桐树下不停地变换站姿。一会儿伸长脖子,眼巴巴地望着紫荆园宿舍楼那扇厚重的玻璃大门,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穿;一会儿又紧张兮兮地低头,用手背反复试探着粥碗外壁的温度,生怕它凉掉一丝一毫。几个结伴去食堂或上课的女生路过,好奇的目光在他这个拎着药和粥、在女生宿舍楼下明显局促不安的男生身上停留,伴随着压低声音的窃窃私语和轻笑,更让林默如芒在背,脸颊持续发烫,只能假装专注地研究脚下落叶的形状和纹理,恨不得把脸埋进那个装药的袋子里。该死的王海!该死的校园论坛!该死的……自己这藏也藏不住的心事!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被自己的紧张、尴尬和周围那些探究的目光烤熟、蒸干的时候——

咔哒。

紫荆园宿舍楼那扇厚重的玻璃大门,被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从里面推开了。

苏晚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件宽松柔软的米白色羊绒开衫,细腻的绒毛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里面是同色系的棉质圆领家居服,舒适而随意。乌黑如瀑的长发没有像往常那样梳理得一丝不苟、光泽动人,而是略显凌乱地披散在肩头,有几缕甚至不听话地翘了起来,带着刚脱离枕头的慵懒和睡痕。素面朝天,脂粉未施,脸上带着明显的病容——嘴唇有些干燥起皮,失去了往日的红润光泽;脸色比平时苍白许多,像细腻却失血的瓷器;眼下带着淡淡的、疲惫的青黑色阴影。然而,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眼眸,虽然因为感冒发烧而显得有些水润朦胧,甚至眼尾微微泛红,却依旧明亮,此刻正穿过清晨微凉的、带着梧桐叶清香的空气,准确地、静静地落在了树下的林默身上。

褪去了平日里精致妆容和强大气场的武装,此刻的她看起来那么单薄,那么脆弱,像一件需要轻拿轻放的稀世瓷器,周身笼罩着一层惹人怜惜的、毫无攻击性的柔软光晕。那份因生病而显露的柔弱,非但没有折损她的美丽,反而赋予了她一种惊心动魄的真实感,一种直击人心的、褪去所有伪装的纯粹。

林默的心跳,在看到她身影的瞬间,彻底失去了控制,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像个被突然通了电、却程序错乱的机器人,肢体僵硬地、同手同脚地朝着她走了过去。短短十几米的距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又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

终于,他在苏晚面前站定,距离近得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淡淡药味(可能是刚吃过?)和干净清爽的沐浴露的清香,还有一丝独属于病人的、微弱的温热气息。他紧张得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目光飘忽地落在她开衫第二颗圆润的贝壳纽扣上,手忙脚乱地把手里一直紧攥着的两个袋子往前递,动作带着一种笨拙的急切。

“给……给你!” 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带着明显的抖音,“药……药房的阿姨说,这个复方氨酚烷胺片治感冒,一天吃两次,一次一片……这个布洛芬是退烧的,38度5以上再吃,一次……一次……” 他卡壳了,大脑一片空白,刚才在药房明明把阿姨的叮嘱背得滚瓜烂熟,此刻那些数字和用量如同被橡皮擦抹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巨大的窘迫感让他额头又冒出了细汗。

苏晚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伸出手,动作有些缓慢,带着病中的无力感,接过了那两个沉甸甸的袋子。她的手指纤细修长,骨节分明,此刻指尖却带着一点低于常人的凉意,在接过袋子时,不可避免地轻轻擦过了林默同样汗湿微凉的手背。

那微凉的、一触即分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让林默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了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苏晚微微低头,目光落在袋子里。她先看到了那个装得满满当当、印着药房LOGO的塑料袋里,各种药盒堆叠在一起。接着,她的目光被另一个袋子里的东西吸引——那碗打包得严严实实、塑料碗盖边缘凝结着细小水珠的青菜粥。翠绿的菜叶点缀在浓稠雪白的米粥里,透过透明的盖子,还能看到袅袅升起、几乎肉眼可见的温热水汽,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氤氲开一小片朦胧的白雾。显然是刚出锅不久,滚烫滚烫的。

浓密的睫毛低垂着,如同蝶翼般微微颤动,遮住了她眼底瞬间翻涌起的、复杂难辨的情绪。过了好几秒钟,她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眼前这个因为紧张而显得手足无措、脸颊通红、眼神躲闪的男生。她苍白干燥的嘴唇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虚弱却无比真实、带着清晰暖意的弧度,像阴霾天空里骤然透出的一缕微弱却珍贵的阳光。

“谢谢你,默哥。”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砂纸摩擦,但语气却比电话里柔和了太多太多,像一片最轻柔的羽毛,轻轻拂过林默紧绷的心弦。那声“默哥”,叫得自然又亲昵,带着一种病中特有的、毫不掩饰的依赖感。

轰!!!

林默只觉得一股汹涌的热血再次毫无阻碍地直冲头顶!耳朵里瞬间嗡鸣一片,仿佛有无数只蜜蜂在颅内振翅!脸颊烫得像是被投入了炼钢炉!他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两只手空落落地垂在身侧,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摆放才好,只能无意识地揪着自己T恤的下摆,指节用力到发白。嘴唇嗫嚅了半天,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颠三倒四的话:“不……不用谢!你……你快上去吧!外面有风!凉!别……别再着凉了!粥……粥是热的!记得趁热喝!千万……千万别空腹吃药!阿姨说对胃不好!” 他一口气把能想到的叮嘱都倒了出来,语速快得像扫射的冲锋枪,然后就像耗尽了所有勇气和能量,再也不敢多看苏晚一眼,生怕自己这副傻乎乎的样子在她病中还要惹她笑话或者厌烦。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踉跄仓皇,甚至因为太过慌乱,在转身时左脚绊了一下右脚,差点在平坦的路面上表演一个平地摔跤,幸亏扶了一下旁边的梧桐树干才稳住身形,背影狼狈得像只受惊过度、慌不择路的兔子。

看着他这副仓皇逃离、甚至差点摔跤的滑稽背影,苏晚终于没忍住,轻轻地、低低地笑出了声。笑声很虚弱,却带着真实的愉悦。然而笑声立刻牵动了发炎红肿的喉咙,引来一阵更加剧烈、难以压抑的咳嗽。她不得不抬起手捂住嘴,咳得弯下了腰,单薄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眼角因为这阵猛咳而逼出了生理性的、晶莹的泪花。但当她再次抬起头,望向林默消失的方向时,那双被泪水浸润过的、依旧带着病态红晕的眼眸里,却盛满了细碎而温暖的笑意,如同揉碎了清晨最澄澈、最柔和的阳光,熠熠生辉。

她低头,再次看向手里沉甸甸的两个袋子。冰凉的手指抚过那碗热粥温热的塑料碗壁,感受到那实实在在的、熨帖的温度。她又拿起那盒被林默特意强调过的、包装粉嫩的草莓味润喉糖。拆开包装,用略显无力的指尖剥开一颗粉色的糖粒,放入口中。清甜微凉的草莓味瞬间在干涩疼痛的口腔里弥漫开来,混合着一丝薄荷的微辣刺激感,缓缓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阵短暂却清晰的舒缓。

很舒服。

从喉咙,到心里。

苏晚拎着袋子,转身慢慢地走回宿舍楼。脚步因为生病和刚才的咳嗽而有些虚浮,但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温柔地、满满地填满了,暖暖的,沉甸甸的,驱散了不少病中的烦闷和无力。

推开307宿舍的门,赵薇薇已经醒了,正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紫色挑染短发,脸上糊着一张惨白的面膜,对着穿衣镜左照右照。听到开门声,她头也没回,从面膜下发出闷闷的、带着调侃的声音:“哟,我们尊贵的病号娘娘回来啦?还有爱心外卖签收呢?哪位田螺小伙这么贴心啊?周扬那帮人送的?”

苏晚没说话,只是把袋子轻轻放在自己那张收拾得异常整洁、摆放着专业书籍和一台轻薄Macbook的书桌上。然后,她拿出手机,对着书桌上那堆刚刚收到的“关怀”——小山般堆在一起的几种感冒退烧药盒子,那盒粉色的、拆开了一角的润喉糖,以及那碗打包得严严实实、塑料盖边缘凝结着细小水珠、依旧在晨光下顽强地散发着丝丝热气的青菜粥,找了一个光线充足、构图干净的角度。

咔嚓。

她拍了一张清晰的照片。

照片定格了这个充满生活气息又带着特殊意义的瞬间。接着,她点开微信朋友圈,选择了这张照片。手指在空白的输入框上悬停了几秒,似乎在斟酌着文字。窗外,初秋的阳光正好,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洒在桌面上,给那碗朴素的青菜粥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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