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前途。”
三个字,从赵立春口中吐出,分量千钧。
这仿佛不是夸奖,这像是政治上的许诺。
李达康眼角的肌肉跳了一下,透过后视镜射向祁同伟的视线,像淬了冰。
祁同伟没看他。
一句赞许算什么?
权力的天平上,羽毛和泰山只在一念之间。
现在,他不过是让天平的指针,朝自己这边偏了微不足道的一格。
………………..
考斯特在山脚的空地停稳。
车门打开,雨后山林独有的潮湿气味扑面而来。
赵立春下了车,一言不发。
李达康一个箭步就要冲上去搀扶。
但他晚了一步。
祁同伟已经站在了通往山上的土路前。
他没去扶,而是蹲下身,用两根手指捻起一撮湿土,在指尖碾了碾。
一个缉毒警察勘察现场般的精准动作。
“书记,夜里下过雨,路滑。”
赵立春看了他一眼,点了头。
李达康前冲的势头硬生生刹住,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
他脸色铁青,默默收回手,跟在后面。
上山的路,不长,但陡。
赵立春走在最前面,背影萧索。
祁同伟和李达康一左一右,始终落后他半个身位。
祁同伟没再说话。
言多必失。
刚才在车里那番火候刚刚好,再开口,就是画蛇添足。
此刻的寂静,才是顶级政治家的觉悟。
走了十几分钟,一片打理过的坟地出现在眼前。
最中间那座新坟,就是赵立春母亲的墓。
前世的记忆像一根毒刺,扎进祁同伟的脑海。
他仿佛能听见自己膝盖骨撞碎在泥地上的声音,能感觉到眼泪和鼻涕糊住呼吸的耻辱。
他闭了一下眼。
再睁开时,那段记忆已被彻底碾碎。
不等任何人反应,祁同伟上前一步,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雪白毛巾。
他走到墓碑前,神情肃穆。
他开始擦拭墓碑。
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每一寸,每一个角落,都用同样的力道,同样的专注。
仿佛要将附着在上面的,属于过去的自己的所有痕迹,全部抹除干净。
做完这一切,他退后两步,站得笔直。
他的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山林里,清晰无比。
“《礼记·祭义》有云:祭不欲数,数则烦,烦则不敬。”
“祭祀,贵在心诚,不在形式。”
他转向赵立春,微微欠身。
“书记,老夫人的精神,和这满山的松柏一样,与天地同在了。我们今日来,不是叨扰,是来传承。”
“一杯薄酒,敬的是先人风骨。”
“三鞠躬,表的是后辈哀思。”
这几句话,如洪钟大吕,掷地有声。
瞬间,就将一场私人的祭拜,拔高到了家族精神传承的层面。
庸俗的送往迎来,变成了庄严的文化仪式。
赵立春眼底的哀伤深处,一抹锐利的欣赏再次亮起。
这个祁同伟,是个人物。
他不仅把事情办得滴水不漏,更能把事情的格局,提到一个新的高度。
这份手腕,这份见识,哪里是个只懂开枪的武夫?
赵立春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好,就按你说的办。”
仪式在祁同伟的主持下有条不紊地进行。
没有哭嚎,没有废话。
倒酒,鞠躬。
动作干净利落,仪式感十足。
祁同伟用知识和气度,站着,堂堂正正地完成了对前世那屈辱一跪的彻底颠覆。
然而,就在仪式结束,所有人沉默肃立的瞬间。
一个突兀的声音,撕裂了山林的宁静。
“噗通!”
一声沉闷的、膝盖与湿润土地撞击的肉响!
祁同伟猛地转头。
他看见了此生最荒诞的一幕。
李达康!
那个日后宁折不弯,以铁腕和耿直著称的李达康,此刻双膝着地,直挺挺地跪在了赵家老夫人的墓碑前!
他整个人趴在地上,像一条被抽了筋骨的狗。
紧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嚎哭!
“老夫人啊——!我对不起您!我对不起书记的栽培啊!”
那哭声,又高又尖,带着巨大的悲愤和委屈,一瞬间就哭得涕泪横流,沾满了泥土。他用拳头一下一下地捶着地,哭得肝肠寸断。
“书记日理万机,为国为民,我……我却连他老人家的忧愁都分担不了,连您最后一面都没赶上……我李达康……有罪啊!”
这台词!
这动作!
这情感!
祁同伟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这不就是他前世那场惊天动地的“哭坟”大戏吗?
除了跪在地上的人换成了李达康,其余的,分毫不差,甚至……演得比自己那次还要好!
不对!
祁同伟的大脑在短暂的宕机后,以一种非人的速度开始疯狂运转。
太“完美”了!
一个以耿直为标签的人,就算演戏,也该是生硬的,别扭的。
可眼前的李达康,从下跪的时机,到捶地的节奏,再到哭喊声中那恰到好处的破音和哽咽……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算计!
那句“没能替他分忧解难”!
祁同伟想起来了,前世他跪下时,情急之下也喊过类似的话,但远没有这句来得精炼,来得直击赵立春的内心!
前世的他,是仓促上阵的赌徒,是投机分子。
而眼前的李达康,这分明是……彩排了无数遍的影帝!
一个恐怖到极点的念头,注入祁同伟的脑髓。
前世,李达康对自己那股深入骨髓、不死不休的恨意。
所有零碎的画面,在这一刻,被李达康的哭声和跪姿,拼成了一幅完整的拼图。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前世这场“哭坟”大戏的剧本,根本就是李达康写的!
真正的主角,本该是他!
是自己,那个投机心切的祁同伟,在命运的十字路口,误打误撞地截了他的胡,抢了他的戏!
自己用他精心准备的、通往青云的梯子,踩着他的肩膀爬了上去!
这哪里是政见不合?
这是夺道之恨!
断头之仇!
他怎么能不恨自己入骨?
何等的讽刺!
祁同伟看着地上哭得死去活来的李达康,眼中的震惊已经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平静。
可怜的达康书记。
这一世,我用阳谋,用光明正大的手段,拿走了你唯一的机会。
而你,却只能捡起我扔掉的、最卑劣、最不堪的剧本,卖力地表演。
祁同伟缓缓抬起手,掸了掸自己警服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他向前一步,声音不大,却刚好能压过李达康的哭嚎,清晰地传到赵立春的耳朵里。
“书记,节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