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部保密会议室,空气凝滞。
桌上的热茶,已经换了第三遍。
李振国看着对面的老人,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进来到现在快两个小时了,李建国就那么坐着,脊梁挺得笔,像一杆插在地里的老枪。
他的眼神没有焦点,空洞地望着墙壁上那副巨大的作战地图。
仿佛能穿透钢筋水泥,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看到七十多年前,那片冰封的雪原。
“老英雄。”李振国终于还是开了口,声音干涩。
“您放心,这件事,我一定给您一个交代。”
“不管是谁,天龙集团也好王虎也好,有一个算一个都跑不了!”
“军人的荣誉不容玷污!”
李振国的话,掷地有声,可李建国毫无反应。
他就像一尊沉默的石雕,将自己封锁在了一个无人能及的世界里。
李振国叹了口气,他知道老人的心已经不在眼前这件事上了。
或者说,眼前这件事只是一个引子。
引爆了老人心中积压了七十多年的火山。
那是茫然,是愤怒,更是委屈。
我为这个国家,扛过枪,流过血,我把命都留在了战场上。
我的战友一个个倒在我身边,连块完整的尸骨都找不到。
我们用命换来的今天,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保家卫国换来的,是家破人亡,祖坟被刨?
为什么我用鲜血染红的功勋,在他们眼里,成了一个可以随意污蔑的笑话?
这些问题像无数根钢针,扎在李建国的心上。
他的手放在膝盖上,青筋暴起微微颤抖。
那不是因为年迈,而是因为滔天的怒火,被死死地压抑在衰老的躯壳里。
李振国看着那双手,那是一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一双曾经能稳稳托起炮弹驾驭钢铁猛兽的手。
现在却连一杯水都端不稳。
“老英雄,您喝口水。”
李振国把水杯,又往李建国面前推了推,李建国依旧没有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屋外的喧嚣似乎隔着厚厚的墙壁,也能隐隐传来,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
“报告!”一声急促的呼喊,打破了死寂。
门被猛地推开,一个年轻的通讯兵冲了进来,脸上全是汗。
“师长!”通讯兵顾不上敬礼,声音都变了调。
“外面快控制不住了!”
“那帮记者带着一群人,开始冲击警戒线了!”
“直播间里,舆论已经彻底炸了,都在骂我们包庇罪犯,搞暗箱操作!”
通讯兵的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
“他们说您再不出去给个说法,他们就要把事情捅到燕京去!”
李振国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知道事情正在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舆论这把火一旦烧起来,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天龙集团,好狠的手段!
这是要把整个东部战区,都架在火上烤!
“我知道了。”
李振国深吸一口气,眼中的温和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属于一名将军的冰冷与决断。
“命令警卫连,守住大门,任何人敢越线直接拿下!”
“是!”通讯兵转身就要走。
“等等!”李振国叫住了他。
“告诉他们,保持克制,不许伤人。”
“是!”通讯兵跑了出去。
李振国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军装。
他准备亲自出去,面对那已经失控的人群,哪怕是错也得由他这个师长来扛。
然而他刚迈出一步,一只苍老的手,搭在了他的胳膊上。
力气不大却让他无法再前进分毫。
李振国一愣回过头,是李建国。
那个沉默了两个小时的老人,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
他的眼神不再空洞,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仿佛有两团火焰,正在熊熊燃烧。
“我出去。”
李建国的嘴唇开合,声音嘶哑得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我跟他们说。”
李振国的心猛地一颤,看着老人眼中的火焰,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老英雄,外面……”
“我知道。”李建国打断了他。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来说。”
“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这身骨头是国家给的。”
“他们想看,就让他们看个清楚。”
“他们想听,就让他们听个明白!”
老人的话不重,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李振国看着他,许久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我陪您去!”
……
五分钟后。
青阳镇,师部大门。
沉重的钢铁大门,在一阵刺耳的摩擦声中,缓缓向两侧打开。
等待了足足两个小时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一秒。
随后,爆发出更加猛烈的喧嚣!
所有的镜头,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大门之后。
夕阳的余晖,将两道身影,拉得又长又直。
走在前面的,是那个穿着褪色旧军装的老人。
跟在他身后的,是那位身姿挺拔的将军。
“出来了,他们出来了!”
“两个小时,整整两个小时,躲在里面干什么去了?对台词吗?”
“骗子,老骗子终于敢出来了!”
“还有那个将军,官官相护,蛇鼠一窝!”
咒骂声,质疑声,像是决堤的洪水,铺天盖地而来。
无数的闪光灯,疯狂地闪烁着,想要捕捉他们脸上哪怕最细微的表情。
一名记者挤在人群的最前面,将话筒几乎要戳到李建国的脸上。
“老先生,请问这两个小时,你们在里面做了什么交易?”
“李振国将军是不是许诺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出来平息民愤?”
“你真的是战斗英雄吗?你的档案为什么显示你已经阵亡了?”
一个又一个问题,尖锐刻薄充满了恶意。
李振国脸色铁青,上前一步就要呵斥。
李建国却抬起了手拦住了他,老人一步一步,走到了警戒线前。
他就那么站着,一言不发。
他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面前一张张或愤怒、或麻木、或讥讽的脸。
他的视线,最后落在了那个叫嚣得最凶的记者身上。
喧闹声渐渐小了下去。
所有人都看着这个沉默的老人,想看他到底要耍什么花样。
在全网数千万人的注视下,李建国缓缓地抬起了他那只微微颤抖的手。
伸向了自己胸前。
那里别着一枚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军功章。
那是一级战斗英雄的勋章。
是当年,他从师长手里亲手接过的,是028号车组用四条人命换回来的。
他的手指有些笨拙,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轻轻摩挲着。
那上面还有一道细细的划痕,是炮弹的碎片擦着他的胸口飞过去时留下的。
他沉默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枚勋章从胸前的衣服上卸了下来。
动作很慢很郑重,仿佛卸下的不是一枚勋章,而是一座山。
所有人都愣住了,直播间的弹幕,都为之一滞。
「他要干什么?」
「心虚了?准备放弃了?」
「我就知道是假的!演不下去了吧!」
记者眼中闪过一丝狂喜,他觉得自己抓到了爆点!
然而,李建国接下来的动作,却让所有人都出乎意料。
他没有扔掉勋章,而是用那粗糙的、满是褶皱的衣袖,仔仔细细地,将勋章擦了一遍又一遍。
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然后,他托着那枚勋章,举到了所有人的面前。
“你们都看清楚了。”
“这东西你们说它是假的。”
“你们说我是冒名顶替的。”
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一张张惊愕的脸。
“好。”
“今天,我就跟你们说说这块铁片是怎么来的。”
李建国深吸了一口气,浑浊的眼中,映出了七十多年前的漫天风雪。
“功勋-028号坦克,乘员四人。”
“车长,张铁柱,河北人,入伍前,是个铁匠,力气最大,为了给坦克预热,手冻在了发动机上,撕下来半拉手掌的皮肉,他哼都没哼一声。”
“炮手,赵卫东,山东人,是个秀才喜欢念诗,他说等打完仗要回家当个教书先生。最后一发炮弹打出去,他人就靠在炮膛上,再也没动过身体都凉透了。”
“驾驶员,刘大海,东北人,胆子最小,一听见炮弹响就哆嗦,可他开的坦克,一次都没掉过链子。为了掩护我们,他把坦克开出去,吸引了对面十几辆坦克的炮火,车和人最后都烧成了一坨铁疙瘩。”
老人的声音很平淡,没有一丝波澜。
就像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可现场,却死一般的寂静,那些刚才还在叫嚣咒骂的人,此刻都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直播间里,弹幕消失了。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故事震住了。
李建国的手托着那枚勋章,抖得越来越厉害,他的声音也开始颤抖。
“我李建国机枪手。”
“那一仗我们四个人换了对面一个王牌坦克营。”
“最后就我一个人,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
“这枚勋章,不是我一个人的,是他们三个用命给我换来的!”
“上面,有张铁柱的皮肉,有赵卫东的诗,有刘大海的胆子!”
“还有我李建国,这一百多年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的每一个晚上!”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高。
说到最后,几乎变成了嘶吼!
他那衰老的身躯里,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眼泪,从他那满是沟壑的眼角,滚滚而下!
“我把它当成命!”
“我每天晚上,都要拿出来看一看,跟他们说说话!”
“我告诉他们,现在的国家,有多好,老百姓的日子,有多太平!”
“我告诉他们,我们当年流的血,没有白流!”
老人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所有人!
他挺直了那因为岁月而佝偻的脊梁!
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振聋发聩的怒吼!
“这是我们的荣耀!”
“你们凭什么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