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的纸条仿佛淬了冰,寒意直透心底。佳宜猛地转身,扑到窗边,小心翼翼地向外窥视。夜色浓重,廊下空无一人,只有远处零星几盏灯笼在风中摇曳。
是谁?能在皇后刚刚安置好她的尚仪局,如此迅速地送来警告?这深宫之中,到底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她?
“旧主虽倒,新枝易折……”
这八个字如同诅咒,萦绕在她耳边。她意识到,李昭仪的倒台绝非终点,甚至可能只是一个开始。她这个莫名被推上前台的“福星”,早已成了某些人眼中的钉子,或是等待抢夺的棋子。
将纸条就着油灯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佳宜的心却无法平静。这间小小的值房,此刻给不了她丝毫安全感。
第二天一早,张女史如约而来,带着佳宜前往丙字库熟悉环境。张女史性子温和,简单介绍了一下尚仪局的规矩和各处职能,言语间对佳宜的过去并无打探,只叮嘱她安心做事,莫问其他。
丙字库位于尚仪局最偏僻的一处地点,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陈年纸张和灰尘混合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库房高大幽深,一排排顶天立地的柏木架子上,堆满了积满厚厚灰尘的卷宗、账册、礼单旧档,仿佛一座被时光遗忘的坟墓。
“这里多是永乐朝初年,乃至更早洪武朝留下的旧档,早已无人查阅,只是按例存放。”张女史指着几乎看不到尽头的书架,“你的差事便是看管此地,定期清扫,防止虫蛀潮湿,若有上官需调阅旧档,便按单取出登记。活计不重,却需极细心耐得住寂寞。”
“卑职明白,定当尽心。”佳宜垂下眼睑,恭顺应答。心中却是一动:永乐朝初年乃至洪武朝的旧档?这里面会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张女史交代清楚后便离开了。佳宜独自留在这片寂静的纸堆中。她环顾四周,高窗透下的光线中有尘埃飞舞,四周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这地方,看似被遗忘,或许反而是最安全的藏身之所。同时,也可能是一个巨大的信息宝库。
她挽起袖子,开始着手整理。工作确实枯燥,但她做得一丝不苟,动作轻柔地拂去灰尘,检查是否有虫蛀霉变。她刻意放慢速度,一边整理,一边装似无意地翻阅着那些纸张泛黄、字迹斑驳的旧记录。
多是些繁杂的宫廷用度记录、已故妃嫔的册封文书、陈旧的年节赏赐清单、早已废止的宫规旧例……看似毫无价值。
但佳宜并未放弃。她知道,真正的秘密往往就隐藏在这些看似平凡的细节之下。前世分析财报、从海量数据中寻找蛛丝马迹的经验,让她对此有着异乎常人的耐心和敏锐。
几天下来,相安无事。她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吃饭睡觉,几乎都泡在丙字库里,将自己埋首于纸堆中,完美扮演着一个安分守己、枯燥乏味的小女史。
陈司籍来看过两次,见她确实踏实肯干,且将库房整理得井井有条,眼中露出一丝难得的满意,叮嘱了几句便不再多管。
然而,佳宜的内心却远非表面这般平静。她一直在暗中留意,试图找出那晚送纸条的人,但一无所获。尚仪局的人似乎都对她的到来接受良好,至少表面如此。
这天下午,她在整理最里面一排架子底层的一箱散乱档案时,发现了一本格外厚重的牛皮册子。册子没有标签,封面破损严重,似乎被水浸过又晾干,显得格外陈旧。
她好奇地打开,发现里面并非官样文书,而像是一本私人札记,字迹娟秀却略显凌乱,记录的多是些宫中琐事、心情随笔,间或夹杂着一些看似无意义的数字和代号。
札记的主人似乎是一位前朝的老年女官。佳宜本欲放下,却忽然被其中一页反复出现的一个代号吸引了注意力——“雀卵”。
这个代号在不同日期的记录后出现,有时伴随的是“入库”、“领用”,有时则是“赐出”、“耗损”。频率不高,但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雀卵”是什么?某种物品的代号?佳宜微微蹙眉。她下意识地觉得这代号有些特别,便默默记在心里。
又过了几日,佳宜在核对另一批洪武朝末期宫内采买清单时,指尖猛地一顿!
她的目光死死盯在一行模糊的记录上:“十月丙午,购于城南‘永昌号’……‘赤珊瑚珠’叁颗,耗银百二十两……记‘雀卵’。”
赤珊瑚珠?!记作“雀卵”?!
佳宜的心脏猛地一跳!赤珊瑚珠价值不菲,但为何要用“雀卵”这样的代号?而且,这记录似乎被人用墨点刻意涂抹过,若不仔细分辨,几乎无法看清!
一个代号,将一本私人札记和一份官方采买清单联系了起来!这绝不仅仅是巧合!
她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重新翻出那本老女官的札记,快速查找所有关于“雀卵”的记录。结合札记中的心情描述和零星信息,她渐渐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这位老女官似乎长期经手一项秘密事务,涉及一种代号为“雀卵”的物品。此物价值不菲,需要秘密采买、登记、保管,并会根据某些指令,不定期地、极其隐秘地“赐出”或“耗损”。札记后期,老女官的笔触流露出越来越明显的不安和恐惧,最后几页甚至被撕毁,记录戛然而止。
佳宜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这代号“雀卵”,听起来就不像什么好东西!像是某种见不得光的秘密交易或贿赂的暗号!涉及前朝宫廷,甚至可能延续至今?
她不敢深想,迅速将札记和采买清单放回原处,并将它们塞到一堆更不起眼的废档最底下,确保不会被轻易发现。
然而,心中的波澜却难以平息。她似乎无意中,又触碰到了一个深埋多年的宫廷隐秘。这个发现,是福是祸?
当天晚上,她值夜巡视库房,提着昏暗的灯笼,行走在寂静无人的高大书架之间,仿佛穿梭在时间的隧道里。白天的发现让她心神不宁,总觉得黑暗中似乎有眼睛在窥视。
就在她走到库房最深处,准备转身返回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远处一排架子的阴影里,似乎有个黑影极快地闪了一下!
佳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汗毛倒竖!她猛地举起灯笼照去,厉声喝道:“谁在那里?!”
灯光摇曳,照亮了那片区域——空空如也,只有投下的、不断晃动的巨大书架阴影。
是错觉吗?还是真的有人?
她握紧了灯笼柄,手心全是冷汗,一步步小心翼翼地靠近。走到那排架子前,仔细查看地面——积灰很厚,并没有明显的新鲜脚印。
难道真是自己吓自己?她松了口气,正准备离开,脚下却忽然踢到了一个硬物。
低头一看,是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黄铜令牌,半掩在灰尘里,似乎是不小心遗落的。令牌做工粗糙,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她从未见过的兽类图案。
佳宜捡起令牌,心中疑窦丛生。丙字库早已无人问津,谁会来这里?还遗落下这么个奇怪的令牌?
她将令牌揣入怀中,不动声色地继续巡视完库房,一夜无眠。
第二天,佳宜试图暗中打听那令牌的来历,却无人认识那个图案。她不敢声张,只能暂时将令牌藏好。
然而,从那天起,她总觉得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有时她会发现某处她明明整理过的档案,似乎有被人轻微翻动过的痕迹;有时她会感觉背后似乎有视线跟随,但猛地回头,却又一切正常。
她几乎可以肯定,有人在暗中监视丙字库,或者说,监视她!是因为她发现了“雀卵”的秘密?还是因为别的?
这种无声的较量让她倍感压力。敌在暗,我在明,她就像被放在玻璃罐里的虫子,一举一动都可能被人窥探。
必须想办法破局!至少要弄清楚监视者的来路和目的!
她想到了一个冒险的办法——钓鱼。
她故意将那份记录着“雀卵”代号的采买清单,从废档堆里重新拿出来,混入一批需要晾晒防潮的普通旧账册中,放在库房院子里阳光能晒到、且从某个窗外角度能隐约看到的地方。
然后,她借口去领取份例物料,离开了丙字库一小段时间。
她并没有走远,而是绕到了库房侧面一处隐蔽的角落,透过一扇破旧窗户的缝隙,死死盯着院子里那批晾晒的账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她以为自己的判断失误时,一个穿着低等杂役服饰、从未见过的瘦小太监,鬼鬼祟祟地溜进了院子!
那太监目光迅速扫过那批晾晒的账册,很快锁定了佳宜做过记号的那一册!他极其快速地翻动了几下,似乎在确认内容,然后做贼般左右张望一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飞快地塞进了那册账本的内页夹层中!
做完这一切,他如同受惊的兔子,立刻低头溜出了院子,消失不见。
佳宜的心脏狂跳不止!果然有人上钩了!他塞进去的是什么?栽赃的东西?还是传递信息的密信?
她强忍着立刻冲出去的冲动,又等了一会儿,才装作刚回来的样子,若无其事地走进院子,开始收拾晾晒的账册。
当她拿到那本目标账册时,手指悄悄探入内页夹层——里面赫然是一张折叠起来的、材质特殊的浅黄色薄纸!
她不动声色地将薄纸攥入手心,继续收拾完所有账册,搬回库房。
锁好库房门,她才在灯光下展开那张薄纸。
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只用朱砂画着一个极其古怪诡异的符号——那符号,竟与她捡到的那块黄铜令牌上的模糊兽纹,有七八分相似!
这是什么意思?警告?标记?还是某种联络信号?
佳宜盯着那朱砂符号,只觉得一股阴冷诡异的气息扑面而来。这似乎并非后宫寻常势力的手段,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邪性和神秘感。
就在佳宜对着朱砂符号苦思冥想之际,库房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有规律的叩门声——三长两短。
佳宜浑身一僵,猛地将符号纸和令牌塞进袖中,厉声问:“谁?”
门外传来一个压低了的、有些耳熟的声音:“苏女史,是我,张萍。开开门,有急事。”
张萍?那个看起来和气的张女史?她怎么会这个时辰过来?还用这种奇怪的暗号叩门?
佳宜心中警铃大作,手悄悄摸向桌上一把用来裁纸的钝头小刀,慢慢走到门后,并未立刻开门:“张姐姐?何事如此紧急?我已歇下了。”
门外的张萍似乎有些着急,声音更低了:“快开门!是坤宁宫高公公派人递来的话,关乎你性命!不能让旁人听见!”
高公公?坤宁宫?
佳宜心中疑窦更深,但对方抬出了皇后的人,她不敢怠慢。她深吸一口气,将小刀藏在袖中,缓缓打开了门栓。
门刚开一条缝,张萍便敏捷地闪了进来,迅速反手将门关上。她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紧张,完全不同于平日里的温和。
“苏女史,长话短说。”张萍语气急促,目光锐利地扫过佳宜,“你今日是否在库房发现了什么不该发现的东西?比如…一张画着红字的黄纸?”
佳宜心中巨震,面上却强装镇定:“张姐姐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别装了!”张萍打断她,眼神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一丝恐惧,“你被人盯上了!盯上你的,不是宫里寻常的主子,是‘影衙’的人!”
“影衙?”佳宜一愣,这个名字她从未听过。
“你没听过就对了!”张萍的声音带着颤音,“那是陛下登基后秘密设立的,直接听命于陛下,专司监察百官宫闱…行事诡异,手段狠辣…他们留下的标记,一旦出现,就意味着被标记之人已入了他们的眼,凶多吉少!”
佳宜听得头皮发麻!皇帝的秘密特务机构?!她怎么会惹上这种人?!
“他们…他们为何盯上我?”佳宜的声音也忍不住发颤。
“我如何得知?!”张萍烦躁道,“或许是你查到了什么不该知道的陈年旧事!高公公让我提醒你,立刻把你发现的东西处理掉!忘掉你看到的一切!否则,皇后娘娘也未必保得住你!”
她顿了顿,死死盯着佳宜:“东西呢?拿出来!我帮你处理掉!”
佳宜看着一反常态的张萍,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张萍真是高公公的人吗?还是…她就是“影衙”的人,前来诈取证据?那诡异的朱砂符号,和高公公有关系吗?
她不能完全相信!
“我…我不知道什么黄纸…”佳宜后退一步,继续装傻,“张姐姐,你是不是弄错了…”
张萍眼中闪过一丝急怒,正要上前,库房外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似乎有不少人正朝着丙字库的方向而来!
张萍脸色骤变,低骂一声:“该死!来得这么快!”她猛地抓住佳宜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语气又快又急:“听着!不想死就跟我走!我知道一条密道可以离开这里!再晚就来不及了!”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已经映在了库房的高窗上!
张萍的突然出现、诡异的“影衙”之说、外面突如其来的搜查人群…这一切是巧合还是阴谋?张萍是可信任的救命稻草,还是引诱她踏入更深陷阱的诱饵?
佳宜的脑子乱成一团浆糊,冷汗瞬间湿透了里衣。
根本没有时间思考!是相信张萍,跟她闯入未知的“密道”?还是留下来,面对外面那些不明来意、但显然声势浩大的人群?
“快决定!”张萍焦急地催促,眼神不住地瞟向门口,手已经摸向了书架后方某处看似不起眼的凸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库房大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击,发出沉重的巨响!
“开门!奉旨查案!速速开门!”一个粗犷凶狠的男声在外面厉声吼道。
奉旨查案?!又是锦衣卫?!还是…那个所谓的“影衙”?
佳宜瞳孔紧缩,最后看了一眼面色惨白、眼神急切的张萍,又看了一眼那扇即将被撞开的大门。
绝境之下,她猛地一咬牙!
“我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