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垂落得极快,北舞渡镇的街口逐渐沉进一片昏暗。白日里尚有微光可照的槐树,如今只剩枝叶投下的巨影,把整条北街一截一截割开。
老槐树立在街心,枝干粗壮,盘根错节,树皮黑得像风干的兽皮。它的树冠极大,伸展开来几乎覆盖了街面,像是无声的伞,遮住了人们最后的心安。
这棵槐树,传说镇上自开埠以来就立在此处。多少代人出生、婚嫁、出殡,都要从它底下经过。长辈们说,树下埋过“镇符”,护得一方安稳。可近些日子,夜半怪声、纸符燃尽的事情接连出现,人心惶惶,便有人把目光盯向了这株老槐——觉得它是守护,也怀疑它是祸根。
一、聚集
这一夜,街头渐渐有人聚拢。有人提着灯笼,有人拿着铁锹和锄头,声音低低,像怕惊动什么。
“说是槐树底下埋的东西动了。”
“真要挖开看看?”
“可别乱动,祖祖辈辈都交代过的。”
林河跟在父亲林守义身后,手里拎着个小马灯,心口扑扑直跳。他能感到,今晚的空气比往常更湿重,风从东头吹来,却在槐树前戛然而止,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挡着。
赵清雅也来了,身上披着一件单薄的青布外套,腕上红线紧紧缠着。她眼神躲闪,却又死死盯着槐树根部,好像那片黑影里真藏着什么。
“清雅,你怎么来了?”林河忍不住低声问。
“文化站那边水又涌出来,肖叔摔了一跤。”清雅把一卷纸抱在怀里,语速很快,“我怕槐树下也是一样的情况。”
她没说的是,自从白天李婆在槐树下喃喃那句“下一个就在槐树下”,她就再也没睡稳。
二、争执
齐师傅提着马灯,走到槐树下,脸色比火光还暗。他先在树干上轻轻敲了敲,木声沉闷,似乎里面藏着气息。
“只挖排水沟,不准碰树根。”他说得斩钉截铁。
人群里立刻有人反驳:“不挖根,水走不掉。”
“就是,祖上那点规矩,哪有我们这代人命要紧?”
王三魁叼着草梗走出来,半眯着眼笑:“齐师傅,你一个打铁的懂什么风水?这槐树下要是真有东西,不挖出来,谁睡得安稳?”
齐师傅眉头一皱,正要说话,林守义忽然开口:“齐师傅说得对。水能从西南泄,我们就挖西南沟,谁敢乱动槐根,后果自负。”
他的声音沉稳,像压在众人心口的一块石头。
王三魁冷哼一声,却没再吭声。但他眼神飘向自己的几个伙计,似乎暗暗打着什么主意。
三、槐树下的阴影
人们分开站定,铁锹第一下落地时,土声闷重。湿土翻起,带着一股冷气,仿佛地下有东西呼出来。七下之后,林守义抬手:“止!”
“数着走。”他低声对林河说,“七锹一组,记住。”
林河机械地点头,却忍不住回想起志远在信里写的那句:“七为止,不为进。”
忽然,槐树北侧传来一声“当——”,像镐尖敲到硬物。众人猛然一愣,齐师傅立刻喝道:“谁让你们去那边!”
王三魁的人缩了缩肩膀:“土硬,想挖松点。”
可又一声脆响传来,比刚才更清。马灯光一晃,照见泥土里闪出一弯弧面,白得刺眼,像骨,却比骨更坚。
“骨头!”有人尖叫。
“石头吧?”
“不是……不像……”
空气骤然紧绷。林河心口狂跳,他看见清雅手腕上的红线陡然一收,勒得她脸色发白。
齐师傅急忙蹲下,指节在弧面上轻扣,声音空而深:“不是石。”他猛地抬头,“回填!快!”
“埋什么埋!”王三魁嗤笑,“这就是镇子里的祸根!挖出来,大家才放心。”
他伸手去掰弧面。就在指尖碰到的一刹那,风忽然贴地刮过,马灯火苗“啪”地缩成豆大,四周骤暗。
清雅惊呼一声,怀里的卷纸差点掉落。林河感觉脚底一凉,像踩在空壳上。
这时,志远从远处跑来,气喘吁吁:“都退!七步!快!”
他在地上刷刷画了七个点,急声喊:“站人,七为止!”
林守义第一个踩上去,林河随之跟上。七个人站满,风势果然一缓,像被无形的线束住。弧面上渗出的冷光被土与汗气压了回去。
“再乱动,你们谁担得起!”林守义喝声如雷。
一阵沉默。只有槐树叶在头顶“沙沙”抖动,像压抑的低语。
四、裂片
然而,镐头早已削下了一小片弧边。那薄片躺在泥水里,巴掌长,乳白色,上面隐隐有细孔。
齐师傅盯着它,神情复杂:“带走。”
“带哪去?”有人问。
“放我铁匠铺火边,盐压一夜。别回祠堂,更别往北。”
王三魁冷笑:“你们这是装神弄鬼,怕什么?不就是块骨头?”
齐师傅眼神一冷:“你要真敢,就自己拿着,看看能不能活到天亮。”
王三魁嘴角僵了僵,最终没伸手。众人默不作声,把薄片小心夹起,随齐师傅匆匆离开。
五、压抑的钟声
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风在街上来回。林河被父亲拉到一旁,父亲语气沉重:“记住,今晚你站过‘七点’的事,别跟任何人说。还有,那薄片,你更不能提。”
“爹,那到底是什么?”林河颤声问。
“你若认它是骨,它就是骨;认它是石,它就是石。”父亲低低道,“但无论是什么,——别往北走半步。”
话音未落,远处祠堂方向,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咚——”,像一口蒙尘的钟,被人轻轻撞响。声音止于半空,没有回音,却让每个人心口都跟着颤了一下。
清雅回望,眼里的光亮与恐惧交织。她伸手指向西方,唇角微动,却没说出口。
夜色更深了,槐树下的新沟细细流淌,像是给大地划开的一道浅浅伤口,永远不会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