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备受瞩目的宫斗宅斗小说,我捡的侍卫权倾天下,由才华横溢的作者“流光笔迹”创作,以姜梨萧寒的冒险经历为主线,展开了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如果你喜欢宫斗宅斗小说,那么这本书一定不能错过!目前这本小说已经连载,赶快来一读为快吧!
我捡的侍卫权倾天下小说章节免费试读
城影在北,天色未明,城外的沟渠像几条藏在草下的黑线,偶尔露出一角水光,又被芦苇压回去。官道远远绕开护城河,马蹄与车轮都在泥上留下一圈一圈新旧不一的印,像谁用指腹在泥里按下了许多不同意义的点。
姜梨把斗笠压低了一寸。昨夜雨后风凉,若就近入城,须经南门税卡,今晨里正与诸行估客都会拥在门洞里等开闸。她与凉生没去那处热闹,二人择了绕城的土道,贴着护城河背风的一侧走,步子不急不缓。
凉生走在她右后侧半步,眼底的光收得极紧。他抬手,掌心向下,轻轻一压:绕。
她回同样的手势:不与人撞。
绕到城东南角,土道转为一段石子路,路旁有村落,屋脊低低,炊烟刚起。鸡鸣声在薄雾里断续,远处河面上有舟影一叶,橹声“吱呀”。靠村口的一排房舍挂着旗,旗上写“药”“油”“米”,是郊外集市常见的行铺。马上近午的阴霾天让字看去有些潮,旗角绣线吸饱了水气,垂下去不肯抬头。
姜梨把手里的竹筐挪到另一边,放轻了步。她心里有数:入城前,需做三件小事。一,换行头与票据;二,补药与器;三,借一个可出示的“名”。这些都可在城外完成,免得在门洞里抬眼对上不该对的眼睛。
她挑了村口第三家药铺。门楣上挂着“广惠堂”三字,笔画不张扬,字脚收得干净。门内柜台后立一人,年近五十,脸白净,眉目利落。左右两侧立着抓药的小子,手起手落,捏秤的指头有茧,是常年做活的手。柜上摆着老铜秤,秤杆微微发亮,秤星上有一处新磨的痕,像是昨日才让人细细抛过。
“客从哪来?”掌柜笑,看一眼二人脚边泥,便知是绕城而来的脚。
“南面乡道,借药。”姜梨把斗笠取下,露出清瘦的面孔,声音不高不低,“要几味常物,另求两件器。”
掌柜请她坐,目光一转,打量她竹筐。竹筐最底压着一卷薄布,是昨夜她晾干的绵布,用来裹药。薄布的一角露出黑炭擦过的淡淡痕迹,像是她用来拓过什么东西。那痕迹很轻,一般人只道是污渍。掌柜的眼在那一角上停了半息,笑意更深了一线:“常物可有单子?”
姜梨把写好的药单递过去,单上写:黄连、茯苓、甘草、半夏、苏叶、艾、麝,另加刀圭、消石少许备。末尾又写:酒精二斤,砭石一面,小镊二把,细绢三尺。字写得拘谨,像药行里出的小字。
掌柜看单,心里衡量着她的手眼,又问:“药用所为何?”
“行路中用。”姜梨答,“有伤需清,有湿需避,有火需敛。砭石与镊用来出刺、拔倒生。”
掌柜点头,不再多问。吩咐小子抓药,自己却从柜下取出两只小木匣,一只装砭石,一只装小镊,俱是旧物,边角磨得圆。姜梨接过,察看镊尖,镊尖对得齐,磨口细,见得出是老手货。她点:“值。”
掌柜笑道:“姑娘识货。”他把秤拨了拨,秤星带出一声轻响。又抬眼:“看姑娘手上这布,是拿来拓了什么?”
姜梨把布角按住,抬眼,也笑:“拓了路上的草纹,取个吉。”
掌柜“哈”了一声,不再追。他让小子把药装入纸包,每包都盖上小戳。戳纹是“广惠”,泥新,边口干净。姜梨随手把戳的位置整齐地朝内对齐,像把许多无关紧要的小事都按同一条线排好。
等药包妥当,掌柜忽道:“姑娘既识器,又要这几样,想来也是药家里出来的人。我们这边有一物,不知姑娘看不看?”他不等她答,自顾从柜下捧出一只扁匣。扁匣上覆一层蓝绸,绸面花纹细细,是常见的缎。掌柜揭开蓝绸,露出匣盖。匣盖上嵌一枚小小的铜片,铜片上刻着一只半羽,羽断在尾上。
姜梨指尖一冷。她的眼睫微微垂下一线。她见过这印:昨夜客栈薄铁片背面的印,旧纹“羽半”。
掌柜像是随口:“旧上头传下来的玩意儿,不是值什么大钱的东西,只是个见识。”说着,打开匣盖,里面平躺着几样零碎:几片旧玉碎,三枚不同形制的小戳,几枚薄薄的铜札,还有一段断裂的绳结。玉碎里有一片半月形的残角,背面可见淡淡的纹——不像民间俗纹的花草,更像那种规矩的“内符”纹路。
“听说城里近来有人收这种旧玉,倒也不知当成何物。”掌柜眼神轻轻落在姜梨脸上,似笑非笑,“姑娘看着眼熟不?”
姜梨把匣子移回半寸,笑意不变:“旧物少见。”
掌柜“嗯”了一声,顺手把匣推回柜后,像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随后,他又随口问:“姑娘要不要票据?绕城人进南门,有一处小票关,常查货物。我们这里可以代开‘行医行脚’的单,半月内通行。”
“要。”姜梨答。
掌柜取了一张“行脚医人”的纸,写上“广惠堂支铺开”,盖小戳。落款处他按了个私印,印泥极淡,像故意不让人看真切。姜梨看了一眼那私印边角的刀口——刀口微陡,像换过印刀。她心里记下,手上却只把纸折成三折,第三折半折,照她与凉生的暗记。
交割银钱时,掌柜忽像想起什么似的,从袖里摸出一条织锦样的绦子。绦子上压着一枚极小极薄的银叶。银叶上打了一串数字,像是“账签”。他说:“姑娘若以后常走,可带着这叶来,价上给个熟客的。”
姜梨不接,笑道:“我们走哪是哪,不敢受掌柜‘熟’字。”
掌柜也不勉强。目光却在她袖口停了一瞬——她袖口的里层,露出一丝很淡的栀子衣香。
账毕,姜梨取药起身。掌柜把人送到门口,忽道:“姑娘若有见识里的旧物,莫要随身带。时下风紧,城里有些戴帽子的人,认得这些玩意。”
姜梨不答,只拱手谢。
出了药铺,村口的风把旗吹起了半边,旗面“药”字露出一个“艹”。凉生的目光仍沉。他抬手,掌心向下,轻轻一压:看。
姜梨明白。他问的不是药铺,是那个匣。她低声:“旧纹。半羽。与昨夜同。”“他试探,非普通市井。”
凉生又一按:尾。
姜梨侧目,目光顺着街口斜斜过去。在油铺门口站着一个买灯草的妇人,手里拎着一篮草,草边露出一点灰;米铺台阶上坐着一名少年,鞋后跟的泥上有两处刮痕,像是刚用刀刮过;药铺对面榆树下靠着个挑担的汉子,担杆磨得亮,他的眼却总在旗子与门之间游移。
“三处。”她轻声,“不急。”
两人沿村路往东,出村是条田埂。田埂尽头斜接一条小河,小河与护城河并行一段后折向北,过村人常沿着这条小河走去东市。小河旁有洗衣的妇人,石头上叠着衣裳。姜梨把竹筐换到身后,脚步慢了半寸。她在等风。
风从北来,带着湿土与江水的腥甜。她伸手,从筐里摸出一小包藿香、薄荷混末,指尖一搓,撒在鞋边泥上,又在河边芦苇上抹了一指。那香极淡,只让人的鼻腔在不觉里发痒,忍不住轻轻皱一次。
她掌心向下,轻轻一压:换轨。
凉生点头。他们不走田埂正道,顺河折到一段低矮的石垣后。石垣隔出一片菜地,地里种了蒜苗与葱,葱头上带着未干的泥。菜地尽头有一扇小木门,门上挂锁,锁却没有扣死,只拿一根细铁丝缠着。姜梨指尖一挑,铁丝松,那门向内开了一寸。她从门缝里挤过去,凉生随后。两人走进一家人废置的小院,小院通后巷。
一出后巷,前脚刚落地,凉生便在指尖比了极小的一个“二”:两人跟。
她笑一笑,把竹筐里的药包随意挪了挪,露出最上头的两包艾草。又从怀里摸出一张小纸,写“脾胃虚寒”,夹在药包之间。她把竹筐斜挂在肩头,像个真去看病的人。凉生则把身姿换成了常在药行里跑腿的小伙计,肩略耷,步子不紧,手里拎着一只水皮袋。
后巷尽头是一条更宽的土道,通往东市外的马行。马行外头人多,货车来来往往。人一多,尾就不好跟得紧。姜梨把帽檐再压去半寸,走入人群。
到了马行旁的棚下,雨后的潮气还没散尽。棚下有卖粗点心的摊子,热气腾在笼屉上。姜梨买了两只麦饼,递一只给凉生。凉生不接,她把饼搁在他手边的水皮袋上。他这才拿,指尖与她指背碰了一下。他掌心向下,轻轻一压:两后。
她点。她把自己的饼掰成两半,一半拿在手里吃,一半揣进袖里。
人群里忽然传来一声细极的哨音。不是军里的呼号,是市井里的招呼。姜梨耳尖一动,没回头,眼角余光捕到那买灯草的妇人换了条巷子,米铺台阶上的少年也不见了人影。榆树下的汉子捻了一下担杆,担杆“吱”了一声。他的脚步挪得很轻,像怕踩断什么细的东西。
这时,马行的另一侧传来一阵掌声与笑声。几个孩童围着一个卖艺的瞎老在看他抛刀。刀在空中绕出一圈银白的弧。银白里闪了一下,是一只小小的银叶在日光下晃了一下——与掌柜递给她那枚极薄的银叶极像。
姜梨把半块饼塞进口里,目光轻轻一收。她不去看那银叶,她看抛刀时瞎老的手——瞎老虽然瞎,手上的茧却不在捏刀处,而在指根外侧,像常拿秤杆的茧。她心里有数:这“瞎”也许不全瞎。
她掌心向下,轻轻一压:借。
借什么?借场。
她挤入孩童之中,拍了拍手:“好!”她的声音干净,像真被逗乐。瞎老顺势把刀抛得更高,刀背上的红绸在空中一抖,吸引住了更多人的眼睛。人群在这一瞬合上,又散开。就这合上散开的半息里,凉生的身影从人影后掠进了马行后棚。他抬手,在棚柱上极快地按了一下。他的指尖先前擦过了藿香薄荷混末,香极淡,按一下,便把那香留在柱上,像给追的人留了一个假气味。
姜梨则从人群另一侧挤出,沿着棚后的窄道折向一处小渡口。渡口只有一条小舟,舟边有个年轻渡子。她伸手从袖里掏出一片铜板,递给渡子:“两位。”渡子接铜板,眼看二人,点头。
舟头对着河里的一处芦苇荡。芦苇根部的泥里有许多鸟窝,鸟窝里碎羽散在泥上。那碎羽有几片断在尾上。姜梨看一眼,心里一动,又压下。舟轻轻一晃,顺水漂出一丈,渡子才用橹慢慢划。凉生回身看岸,目光落在一处,手指在膝上点了一下:三。
岸上果然有三个人影在不同的角落,装作看热闹,眼却追着舟。他们并不上舟,只盯。
舟不久便靠到对岸。对岸是城外东市外围的小行栈与客寓。姜梨与凉生上岸,沿着一条有墙的窄巷走。巷尽头是一家小客寓,门口挂着“歇马”的木牌。她没有进去。她走到门前停一步,像是看价,随后转身,沿墙再行。
墙角有一口小井,井台上放着几只空水桶。井边的泥有两个新印,是靴跟印。靴跟印的齿很细,像军里那样的军靴。姜梨目光一敛:有人先于他们到了东市外围,且脚步有章法。她把最后一点怀里的饼掰了一角,捏碎,往井台边一搓,饼屑落在泥里。她掌心向下,轻轻一压:换衣。
凉生随她进入一条短短的横巷。横巷尽头是织户的后门,门上晾着几件半干未干的粗衣。织户家的婆子正在屋里翻布,没看见这边。姜梨取出一把细银钱,从窗缝里轻轻弹进一枚,银钱在木地上发出轻轻一声。“谁呀?”婆子回头,走到门口。姜梨低声:“借两件湿衣,回头烘干送回,另谢。”婆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凉生,见两人不像匪人,点头:“拿去。”
两人迅速换上那两件褙子。褙子袖口滚边粗,针脚不齐,是民间常衣。原本衣裳则卷成一团,塞进竹筐底。姜梨又把头发散了半指,装作一个做活后未及束好的样子。
出横巷,风向变了一线,北风弱,东风起。她知道,刚才留在棚柱上的那一点香气,会被风带往马行另一头,跟在他们身后的,或许会被引去错路。
他们沿着东市外围走了一段,来到一处药棚。药棚不是大铺,只摆些行脚人常用的粗药。棚后坐着一个中年男子,戴着黑边小帽,帽檐下的眼看人很直,像刀。姜梨心里一动:此人不是普通行脚药商。
她挑了两包草药,递银时,那中年男子的目光在她袖口一闪:“姑娘这袖口,有栀子衣香。”
她“嗯”了一声,正要离开,男人忽又道:“姑娘方才从广惠堂出来?”
姜梨停,回头,笑:“东市铺子多,我随处看看。”
男子点点头,像随口,又像故意:“广惠堂掌柜姓冯,手里有几样旧物。城里有人收,他舍不得出。前日有人出了八十两收那半枚残玉,他没卖。”
八十两。旁人听了只觉是天价,姜梨听在耳里,心里却更稳:这价,是刺探的价,不是真收的价。她笑笑:“八十两,够买许多药。”
男子也笑:“是啊,够买许多药。”他收了银,不再言。
二人离去时,凉生指尖一按:引。
她点。他们不往人多处去,绕到一条更窄的沟渠旁。沟渠里水浅,流过许多破布与草。对岸有一处荒圃,篱笆半倒。姜梨从筐底摸出一只极小的纸包,里头装着她昨日剪的一片薄木片,那薄木片形如半月,背面用炭轻轻描了两笔纹,远看像玉背的暗纹。她把纸包塞进沟渠边的一丛蒿草里,又用泥轻轻压住一半,露出半角。
她掌心向下,轻轻一压:饵。
凉生点。他们沿沟渠走出十丈,在一处弯角停一停,回望。果见两道影沿沟而来,其中一人脚尖轻轻点在石头上,身形很轻,是练过的。那人眼角扫过蒿草,停,伸手去拨草。指腹一沾,沾出一点炭黑。他的眼里亮了一线,像钩住了什么;下一瞬,他又收回那线,目光冷下来,像明白了这是饵。两人交换一个目色,其中一人仍把那小纸包收了,另一人则往前追。
姜梨与凉生已经折入荒圃,钻过倒下的篱笆。荒圃里有几畦药草,叶片上带着昨夜的雨痕。泥里插着小木签,写“射干”“败酱”“泽泻”。字是老人的字,偏旁瘦长。姜梨看见一个小棚,小棚里挂着几束晒干的药材,竿上还挂着一只破了边的斗笠。她抬手把斗笠取下,戴在头上,遮去半边脸。
荒圃另一头通向一条更隐蔽的羊肠小道,小道尽头有一片榛树林。榛树林后是护城河的一段弯。弯上有一个小渡,只有一只老旧的平底船,船头栓在一根木桩上,木桩上的绳结打得很熟,是熟手结,松紧得当。船上坐着个老渡夫,背微驼,眼不抬,只在手里摸他的烟袋。
姜梨走到近前,低声:“老伯,请一渡。”
老渡夫抬眼,目里有风霜。他看她一眼,又看凉生,缓缓点头。凉生把铜板放在他近处,他不伸手,只用烟袋杆轻轻一挑,挑到怀里。
舟离岸。榛叶扫过舟沿,发出“沙沙”的声。护城河水更冷,水的颜色比小河深,像一整片沉着的墨。河对岸便是城。城墙压着天,天色更低。
舟到河心,老渡夫忽道:“城里近来不安稳。姑娘一身湿衣,怕风。”他声音不高不低,像真是个只关心天与水的人。
姜梨笑:“借老伯好言。”
老渡夫“嗯”了一声:“东市那边有人盯着‘半玉’。姑娘若有,不要露。有人拿着‘半羽’的叶子招人,说是好价。好价,都是勾。”
姜梨眼底微动,仍笑:“老伯话多了。”
老渡夫不再言。他把舟靠到对岸一处芦苇深处。那处水浅,苇根密,外头看不真切。两人下舟时,老渡夫用烟袋杆在舟沿点了两下,又一点。节拍像水里的三颗小泡,浮,灭。
凉生抬手,掌心向下,轻轻一压:记。
对岸是一条极窄的小径,沿着城墙脚下一直蜿蜒。城墙下有一道阴影,阴影里藏着碎砖与苔。城门在北,远远可见门楼上飘的旗。小径尽头连着一片菜畦,菜畦尽头是一排低矮的房舍,墙上贴着“药圃”的纸条,纸边卷了,雨水把边泡起。“药圃”的字写得像她父亲当年教她练字时的样子,带着一点不太规矩的诚实。
她心里动了一下——她父曾说,城外东南角有个老友,姓陆,自家种药,偶与行脚人互换。陆老友的药圃,按理就在这片。
她敲门。无人应。她绕到侧门,侧门虚掩。院里静,只有雨后落水声从瓦沟滴下。她唤了一声:“陆伯?”
一阵风从屋里吹出,带着淡淡的麝与艾的混合味。一只猫从药台下钻出来,“喵”了一声。屋内无人。
凉生指尖一按:空。
姜梨点,目光沿屋看过去。药台上有未收的药,半碗煎到一半的汤,火早灭;窗下有一本翻开的薄本,薄本上压着一支炭,字停在“泽泻三钱,赤小豆五钱”处;门后挂着一件旧斗篷,斗篷下摆沾着泥。屋角一张椅子倒地,椅脚在泥上留了一道滑痕,方向朝门口。
她心里沉了一分:有人来过,匆匆。
她把薄本翻过一页,页边夹着一条细布条,布条上用极细的笔写了四个字:“城南栅口”。笔画匆促,却力透纸背。她把布条夹回,合上薄本,顺手把药台上的几味药归了归,像帮一个匆忙离去的人把桌子收齐。
“走城南。”她低声。
凉生点。两人从侧门出,沿着药圃后的窄路再行。窄路尽头,果有一处栅口,栅子半掩,外头是更宽的土道。土道尽头可见城南门外的茶棚。
到了茶棚,天色稍敞。茶棚下坐着些赶早路的人,喝粗茶,啃冷馍。棚柱上挂着一串旧葫芦,葫芦嘴上用麻线缠了几道。茶棚里坐着一位面白的书生模样的人,身边放一只小书箱。书生眼风细,扫过二人,未停。另一桌坐着两个悍汉,衣袖滚黑,针脚密而直。
姜梨要了两碗茶,把腰身坐得松,像一路行脚人歇气。凉生坐她对面,背朝悍汉,一手托碗,一手压在膝上,掌心向下,轻轻一压:盯。
她把茶碗抬起,碗沿挡住半边脸。她用余光看了一圈茶棚里人的鞋跟、袖口、指甲缝、饮茶的姿势。那两个悍汉握碗的姿势是军里常见的“虎握”,手背青筋极直。书生捻杯时,食指指腹有墨,却没有茧。茶棚主人端出茶时,眼角余光在悍汉与书生之间来回,很不自然。
她心里便知:这茶棚里也有人眼睛不是用来看茶的。
正在这时,广惠堂的掌柜冯,竟在茶棚外站住了。他身上披着一件青灰斗篷,斗篷下摆干干净净,脚上鞋底不沾泥,像是坐了车来的。他看向棚里,目光在他们身上停了半息,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姑娘,巧。”
姜梨把茶放下,拱手:“冯掌柜。”
冯掌柜自顾进来,拣了旁边一桌坐下。他不看他们,看天,说:“今日风好。绕城的路,总有人爱走。走多了,风也认得人。”
姜梨也看天:“风认得人,但风不替人说话。”
冯掌柜笑,转头:“我这人爱看旧物。姑娘若有昨日那布上拓的纹,拿来换些实用的。银子不碍事,价好说。”
“冯掌柜何以知我布上拓纹?”
“姑娘竹筐底露了一角。拓纹的人,指节上会有黑,姑娘今日洗得急,一点没洗净。”冯掌柜指了指她右手靠小指根的一点黑,“是炭。”
姜梨也笑:“冯掌柜眼好。”
冯掌柜把声音压低:“姑娘,我不问来处。我只出个价——一百二十。”他竖起两根手指,随后把第二根半收,“一百二十两,姑娘只给我看一眼拓纹。我不拿东西。”
茶棚里的人有两名侧过了脸。书生也微微偏了一下头。
姜梨把茶碗旋了一个极小的角度,让茶面上的油花顺着杯沿转出去一圈,像把心里的一滴油也摊开。她抬眼,目光极平:“我没东西。”
冯掌柜不怒,仍笑:“姑娘是怕我之人?”
“不是。”
“那是怕我后之人?”
姜梨看他,不答。她看见他眼角的一条细纹在笑意里没动——那条纹是常年算计留下的,不随喜怒迁移。她便知他话里有后手。
冯掌柜又道:“姑娘,旧物这东西,留不得。留在身上是祸。你看,城里如今查得紧,‘宫市’要开了,宫里派人出来收物。民间藏无益,交出去,换银。”
宫市二字像一阵冷风,吹过茶棚,吹得一瞬静。书生握杯的手一紧,悍汉的眼里也闪了一下。
姜梨把碗放下,笑意淡:“冯掌柜说笑。我行脚人,见不得宫里那样的热闹。”
“姑娘也不必急拒。我给你半个时辰考虑。我在城南渡口等你。”冯掌柜起身,拂袖而去。
冯走后,茶棚里的气息像被放松了一线,又像绷紧了一线。那两个悍汉起身,付茶钱,往外走;书生也起身,收书箱,慢慢跟去。茶棚主人收碗时手一抖,汤溅在案上。
凉生掌心向下,轻轻一压:散。
姜梨点。她起身,往背后摸了摸竹筐,轻轻颠了一下,像确认什么。她带凉生从茶棚另一侧出去,不走正路,绕入栅口边的小路。小路深一人,路边的荆条上还挂着昨夜的雨珠。她走着,忽把竹筐从肩头取下,转身递给凉生:“换你背。”
凉生接过。她把斗笠压低,走在前面。走出三十步,她忽然停,回身,伸手从凉生背的竹筐底摸出一只裹得极紧的小包。小包外面裹着两层油纸,油纸上有她昨夜用暗号画的极小的点。她把包又塞回,塞的位置换了个角度,包口朝下,靠近筐沿。
她掌心向下,轻轻一压:给。
凉生目光一动:谁?
她摇头,不答。她在心里说:给风。
到了城南渡口,冯掌柜果然在。渡口边停着一辆不起眼的牛车,车上堆着麻袋。他站在车旁,斗篷下的手插在袖子里,像一个等亲友的普通商人。他看见他们,笑,扬眉:“姑娘考虑得如何?”
姜梨拱手:“冯掌柜厚爱。小女无物可出。若掌柜真喜旧物,他日在市上有缘,再看。”
冯掌柜叹:“姑娘何苦负我好意。”他把袖里的手缓缓抽出,手里捏着一枚极薄的银叶。银叶上印着那只半羽。他把银叶扬了扬,银叶在风里轻轻响了一下,“姑娘,该走的,早走。该交的,早交。迟了不美。”
姜梨笑:“掌柜说得是。”她说完,忽把竹筐提了提,像要把筐提高一点。她的手指在筐沿一弹,弹到那个包裹朝下的小包。那小包受力,顺着筐沿滚,滚落在地,咕噜噜地滚到了冯掌柜脚边。
冯掌柜目光一闪,袖下一勾,把小包一勾起,稳稳接住。他笑意更深:“姑娘这便是诚意?”
姜梨也笑:“掌柜眼尖手快,我怎敢不成全?”
冯掌柜把小包捧在掌心,手指极轻地按在油纸包上。他能感觉到里面东西的形状:一个半月,背上有纹。他的呼吸在极轻地变。就在此时,凉生忽然朝渡口另一头看了一眼,像是有船靠岸。他抬手,掌心向下,轻轻一压:有人。
冯掌柜没有回头,他的眼里有他自己的水。他用指甲尖轻轻割开油纸,油纸一开,一股极淡的草木腥气散出来。他指尖摸到的是木,不是玉。木背上两笔炭纹一抹,就糊了。他的笑在嘴角停住,眼里的水忽然凉了一线。
“冯掌柜。”姜梨在这时开口,声音温,“风识人。今日风不愿做中人。下次吧。”
她与凉生并肩往渡口另一边走。冯掌柜站在原处,手里捏着那片薄木,袖下的手指骨节轻轻一响。牛车上的麻袋里有东西动了一下,像有人在里头换姿势。
渡口外,人流交错。两名悍汉在人群里扛着包往这边来,书生提着小书箱慢慢靠近。一队穿青褙子、袖口滚黑的人从另一头绕来。渡口的水面上,一只小舟离岸,舟头是一个驼背的老渡夫,手里捏着烟袋。
凉生忽然松开步子,像是与她分开。他把竹筐一背,走向人群更密的一头。姜梨则朝水边去。两人之间的距离在一瞬被人群填满,像两条小溪被石头挡出两个流向。
书生的眼一动,追姜梨。悍汉的脚分开,一人追凉生,一人去拦姜梨。冯掌柜没有动,他只是把那片薄木片握紧,袖里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多了一枚极薄的铁片。
姜梨走到水边,似要上舟。老渡夫抬眼,眼里掠过一丝她看不懂的笑。他用烟袋杆敲了敲舟沿:一、二、三。姜梨心头一动,抬脚上舟,却不是上这只舟,而是踩着舟沿借力,身子一横,踢到了旁边另一只已经靠岸的空小船上。空船轻轻一晃,向外滑出半尺。
拦她的悍汉一步跨来,手臂伸出要去抓她衣袖。凉生在此时从人群另一头穿出,指间两根筷子如两道微光,打在悍汉手背的筋上。悍汉手一麻,抓偏了半寸。
姜梨一撑,空舟滑出了岸,水把舟与岸隔出一条缝。她回身,抬手,掌心向下,轻轻一压:走。
凉生顿了一息:你。
她摇头,指尖点了他掌心三下:一、二、三。先避,留口,看我。
凉生的眼光在她脸上停了一瞬,像要把她的样子压在心里。他转身,带着竹筐往人群更深处去。追他的那名悍汉紧随。筏子上站着两个挑夫,他们的担子挡住了半条路。凉生的肩一低,借担子一顶,借力换身,人便从担子与人的缝里滑过去。悍汉的肩一撞,撞上担子,担子里麻袋一歪,花生撒了一地。
人群乱了半息。
姜梨的舟被水冲到渡口外一点。她拿起舟上的一支短桨,桨柄上有两道新磨的亮。她划了一下,舟头斜斜,躲开了正面而来的另一只小船。书生站在岸上,目光冰冷,像不是书生。冯掌柜还在原处,手里捏着那枚薄木片,眼里像笑又不像笑。
老渡夫忽然抬手,朝她点了一下。他的烟袋杆在空中划了一个极小的弧,弧的方向指向城墙脚下的阴影。她心里一动,把舟头借水势慢慢带向那边。阴影里果有一处小小的凹,水深半尺,岸上垂下一株榆树的根。舟靠近,榆根正好可以挂舟。
她把舟悄悄一挂,收了桨,身子一低,整个人在阴影里融成了墙脚的黑。岸上的人看不清她在哪里,只见水面微微动。
追凉生的那名悍汉在人人影影里失了一次准头,转而攀上一辆板车,企图从车上跨过去截人。凉生忽然停了一步,那一步停得极突兀,像他自己被路上的什么拽了一下。悍汉不明就里,身子一探,从车上一跃。
就在那半空里,凉生抬手,掌心向下,轻轻一压:现在。
一只麻袋在他脚尖下被他轻轻一挑,袋口事先被人松过,花生在他之前的那一下撞击后已经有松动。这一挑,袋口彻底开,半袋花生“哗”地散了出去。悍汉落脚的地方正好是一地圆粒。脚下一滑,人便从半空摔下,肩先地,闷哼。
凉生不看他,抽身即走。人群里一阵哄笑声,笑的是摊贩和看热闹的。笑声盖过了追杀的怒。
冯掌柜看见这一切,笑意更深,他低声对身边不知何时靠近的人道:“少年手不俗。可惜——”他把那片薄木片扔进泥里,抬脚一碾,木片碎成泥。他袖里的那枚极薄的铁片在他指间一转,转出一个冷光的弧。“跟上。”
城墙脚下的阴影里,姜梨贴着墙,听水声,听人声,听脚步她不该听,也必须听。她的手贴在墙砖上,墙砖凉,凉得像从很久以前传下来的冷。她心里说:不入城,绕,去城南,找陆伯,找旧识,先住。
水面上忽然有一阵微波,是舟尾被谁推了一下。她心里一紧,手指按住舟沿,掌心向下,轻轻一压:稳。
那一压也像压住了她心里那匹惊马。
足有一盏茶时,外头的喧闹才慢慢平。书生不见了,悍汉搀着同伴退去,冯掌柜上了他的牛车,车慢慢走远。老渡夫把舟重新划回渡口。他没有看这边,像真的只关心他手里的烟。
阴影里,姜梨终于慢慢起身。她把舟从榆根上解下,桨尾轻轻一拨,舟在水面上划出一道极细的痕,像一笔。她把舟撑回一处不起眼的岸段,跳上岸,迅速隐入菜畦与墙影之间。
沿城墙走出一段后,她在一个转角与凉生会合。两人对面站着,一时无言。风从墙上下来,吹得人的眼干。
凉生抬手,掌心向下,轻轻一压:你。
她点:在。她又伸指,点他掌心三下:一、二、三。
他点:在。
天色渐明。城门口的号角声远远传来,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管弦。两人沿着墙脚,走向更南。路过一处堰,堰边有小孩在玩水,小孩的笑声清。姜梨忽然停下,回头看了一眼城。她看到城楼上有一面旗在换,旧的收下,新的未挂上,旗杆空了一息。
她低低道:“旗换。”
凉生侧目:问。
她摇头:“宫市前,旗要换。颜色不同,守的不同。我们先不进。去城南棚户,借三日。”
凉生点。他背上的竹筐里,药包彼此靠着,发出轻轻的摩擦声。那是行路人的声,不惊,不显,却一直在。
下午时分,他们到了城南更远处的棚户区。棚户靠河,屋顶用芦苇与破布压着。河对岸是城外的菜市,近处有一处小庙,庙里供的是土地。庙前挂着两串风铃,铃声在风里很轻。
庙旁有一个卖纸马的老人,老人见两人,抬眼笑,露出缺牙。他手边的纸马用粗糙的纸糊成,颜色却鲜,像谁不肯把日子过得太灰。
姜梨问:“老人家,可有房借住?”
老人笑:“有。后头有两间小棚,漏雨不多。你们若不嫌,银子随意。”
姜梨笑:“不嫌。”
老人又道:“你们是行脚的?行脚的要躲风。”他抬手指了指庙檐:“风从北来,屋口要朝南。睡时,把头朝西,脚朝东,夜里不被风从耳朵里钻。”
姜梨与凉生对望一眼,心里同时落下一线暖。
安顿后,姜梨把药包摊开,把需要防潮的放高,把易串味的分开。她把砭石与小镊放在最上层,伸手一摸,手指间触到了一片极薄的碎纸。那是一截极小的角,角上有墨,像是某种印的边。她把碎纸夹在薄本里,又把今天一路的见与想记下:
“广惠冯,试探。匣中半羽、半玉。八十、百二,虚价。东市黑边帽男子,言半羽,非药行。荒圃:陆伯不在,留‘城南栅口’。渡:老渡夫三点,助。冯于城南渡口索物,以薄木为饵。追者分三股:军握、书生、担汉。民间有半羽叶,疑为‘内符’旧系。宫市将开,旗换。未入城。先住。”
她写到“先住”,顿了一下。抬眼,看凉生。凉生在棚口修一只破了口的小竹篮,他的手指在竹篾上走,像风走在草上。他抬眼看她,目里有问:累?
她摇头,笑:稳。
夜里,风小了。河面上有一星灯火,是有人夜渡。棚内的灯影落在地上,像一只伏着的兽。姜梨坐在灯前,手里捏着那枚半玉,玉背的纹在灯下显得温和。她把玉背轻轻抵在薄本的一页上,像把一个秘密只让纸知道。
“你……”她开口,停。她想问“你与半羽是何系”,又怕把话问碎。
凉生看着她,抬手,掌心向下,轻轻一压:等。
她点头:等。
她把半玉收起,把薄本合上。她灭了灯,棚里黑一会儿,眼里渐渐能看见黑里的深浅。她听见外头风铃晃,叮当两声,又停。她想起白日里老渡夫的烟袋杆那三点,想起冯掌柜的笑里那条不动的纹,想起书生手里书箱的角撞在他腿上的那一下发出来的声——不是书箱,是空木箱。空箱,用来装别的。
她把这些记在心里。她知道,入城之前,城已经在城外张开了网。她与凉生今日绕着网沿走了一圈,没被网丝割到,但网丝已经在风里弹了一下,响。
“明日,”她在黑里低低说,“明日去找陆伯。陆伯若不在,就找陆伯的邻。”
“嗯。”凉生的应声在黑里很轻。
风从南来,棚顶压得不响。她侧身,脸贴着薄薄的枕。她闭上眼,心里那匹马也慢慢躺下。她在睡过去之前又想起父亲说的一句话:“绕的时候会急,急也绕。”
她笑,笑在黑里,不给风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