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雨雾,像是天地间一张灰蒙蒙的、无边无际的巨网,笼罩着整片寂静得可怕的山林。杨禾禾像一只被猎枪击中、濒死逃亡的小鹿,拖着那条几乎不听使唤、每一次移动都带来撕裂般剧痛的右腿和腰部,深一脚浅一脚地扑入这片绝望的灰绿之中。
身后山洞方向隐约传来的怒吼和打斗声,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脊背上,驱赶着她不敢有丝毫停留。姑姑最后那句嘶哑的、用尽生命力的呐喊——“禾禾!走!去找人救孩子——!!!”——在她耳边疯狂回荡,比任何鞭策都更有力,混合着那婴儿突然爆发的、凄厉惊人的啼哭,织成了一张充满牺牲与责任的网,将她牢牢兜住,逼着她必须向前,只能向前!
眼泪早已流干,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和泥污,在脸上冻得发僵。肺部像两个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味的灼痛,冰冷的空气吸入,仿佛能冻结五脏六腑。腰部的伤势因为刚才的拖行和最后的挣扎奔跑而恶化,现在每一次迈步,都不仅仅是疼痛,更伴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心慌的松动感和无力感,仿佛那里的骨头和肌肉已经不再属于她,随时可能彻底罢工,让她瘫倒在这泥泞之地。
她根本不敢回头,也无力回头。意识在剧痛、寒冷和极度的恐惧中浮沉,视线因为雨水和虚弱而模糊不清。她失去了方向,彻底迷失在这片陌生的、充满恶意的山林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远离那个山洞!跑!不停地跑!找到人!救姑姑!救孩子!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她的速度慢得可怜,与其说是跑,不如说是在泥泞中艰难地、跌跌撞撞地跋涉。脚下不断打滑,她一次又一次地摔倒,冰冷的泥浆灌入口鼻,呛得她剧烈咳嗽,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腰伤,痛得她几乎晕厥。她用手扒着湿滑的树干、凸起的岩石,指甲翻裂,指尖磨破,借着一股不肯熄灭的意志力,一次又一次地从泥水中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向前挪动。
脑子里嗡嗡作响,各种画面混乱地闪现:姑姑被胶带封住的嘴、淌血的嘴角;歹徒狰狞的面孔和冰冷的眼神;那个被扔在肮脏军大衣上、微弱抽搐的蓝色襁褓;姑姑撞向歹徒时决绝的背影;还有那声响亮得惊人的婴儿啼哭……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刺激着她早已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分钟,却感觉像一个世纪那般漫长。雨似乎又小了一些,但天色却更加阴沉,山林里的光线迅速暗淡下来,预示着黄昏和黑夜即将来临。寒冷如同附骨之疽,一点点吞噬着她的体温,四肢开始变得僵硬麻木,动作越发迟缓笨拙。
绝望,再次像冰冷的潮水,试图淹没她。她还能找到路吗?她还能撑到找到人的那一刻吗?姑姑和孩子还在山洞里,她们能等到那一刻吗?如果她倒在这里,无声无息地冻死、痛死在这荒山野岭,那姑姑所有的牺牲……
“不……不能……”她从喉咙里挤出破碎嘶哑的自语,用力甩了甩昏沉的脑袋,试图驱散那令人窒息的念头。她必须活下去!她不能倒下!
她强迫自己观察四周,寻找任何一点可能的希望。这里的地形似乎和之前有些不同,树木更高大,灌木丛相对少了一些。她侧耳倾听,除了风声雨声和自己的喘息心跳,似乎……似乎还有隐隐约约的、哗啦啦的流水声?比之前那条小溪要响亮一些!
水!通常沿着水流方向走,或许有机会找到下游的村庄或者道路!
这个认知像一针微弱的强心剂,注入她几乎冻僵的身体。她努力辨认着水声传来的方向,调整着自己艰难的步伐,朝着那边挪动过去。
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腰部的疼痛已经变得有些麻木,但那是一种危险的信号。她感觉自己的体温在流失,意识开始有些飘忽,眼前的景物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就在她感觉自己真的要撑不住,即将软倒下去的时候,她扒开一丛茂密的、湿漉漉的蕨类植物,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比之前那条溪沟宽阔得多的山涧出现在眼前!水流明显湍急了许多,哗啦啦地冲刷着中间的岩石,溅起白色的水花。而对岸的地势,似乎相对平缓一些,甚至……甚至有一条被雨水冲刷得若隐若现的、像是野兽踩踏出来的极窄小径,沿着山涧向下游延伸!
希望!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希望!
禾禾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支撑着她。她必须渡过这条山涧!到对岸去!沿着那条小径走!
然而,看着湍急的河流,她又陷入了犹豫。河水冰冷刺骨,而且看起来不浅,中间水深的地方可能能没过她的腰部甚至更高。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渡过这条河无疑是极其危险的,一旦摔倒被冲走,后果不堪设想。
怎么办?绕路?可她已经没有时间和体力去绕路了!天色越来越暗了!
就在她踌躇不决、焦急万分之际——
“嗡……嗡嗡……”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水流声掩盖的震动声,突然从她湿透的口袋里传了出来!
是手机?!
禾禾猛地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手忙脚乱地、哆嗦着从湿透的口袋里掏出那只冰冷的手机。
屏幕依旧是黑的,没有任何信号标志。
但是……但是那轻微的、规律的震动感,却真真切切地从冰冷的机身传递到她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上!
是低电量提示震动!手机在自动关机前最后的警告!
而就在这震动发生的瞬间,她死死盯着的屏幕顶端,那原本显示着红色叉号信号格的地方,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真的只是闪烁了一下,甚至连一格信号都没有完全显示出来,就立刻又恢复了无服务的状态!
但这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闪烁,却像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杨禾禾心中的希望!
这里有信号!或者说,就在这附近的某个位置,可能存在极其微弱、极其不稳定的信号点!可能是地势稍高一点的地方,可能是某个特定的角度!
这个发现让她激动得浑身发抖!她不再犹豫渡河的危险了!她必须抓住这最后的机会!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疯狂地扫视着河岸两侧,寻找着任何可能地势稍高、能接收到那微弱信号的地方。左边是陡峭的山坡,难以攀爬。右边……右边靠近她这边河岸的上游方向,似乎有几块巨大的、堆叠在一起的岩石,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小高台!
就是那里!
求生的本能爆发出的力量是惊人的。杨禾禾咬着牙,忍着全身散架般的剧痛和冰冷,像朝圣者走向圣地一般,艰难地、一步步地挪向那堆岩石。
水流声、风声、自己的心跳声混杂在一起。她手脚并用,用那血肉模糊的手指抠着冰冷湿滑的岩石缝隙,拖着沉重的、几乎失去知觉的下半身,一点一点地向上爬。每向上一点,都耗尽了她巨大的气力。
终于,她爬上了那块最高的岩石顶部。狂风夹杂着雨丝立刻扑面而来,吹得她几乎站立不稳。她哆嗦着,用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的双手,将它高高地、尽可能地举向天空!像举着一束求救的烽火!
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小小的屏幕,心脏跳得如同密集的鼓点,祈祷着奇迹的发生。
一秒……两秒……三秒……
屏幕依旧漆黑,只有那低电量的震动还在微弱地、执著地持续着,仿佛生命最后的倒计时。
绝望再次袭来。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那一刻——
屏幕顶端,那无比熟悉的、代表着与外界联系的信号格图标,极其艰难地、闪烁地、挣扎着跳出了一格!虽然微弱得几乎看不清,虽然下一秒有可能消失!
但这一次,它坚持住了!虽然极其不稳定,但它确实出现了!
有信号了!!!
巨大的狂喜和激动瞬间冲垮了杨禾禾所有的防线!眼泪再次汹涌而出,混合着雨水流满脸颊。她几乎要喜极而泣!
没有时间犹豫!没有时间哭泣!
她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和意志,哆哆嗦嗦地、用僵硬的手指,艰难地解锁屏幕,点开了紧急呼叫的界面!
110!她必须要拨打110!
手指因为寒冷和激动而不听使唤,好几次都按错了数字。她强迫自己冷静,深呼吸,再次尝试。
1……1……0!
当最后一个“0”按下,她毫不犹豫地按下了绿色的拨打键!
手机屏幕显示“正在呼叫……”——那短短几秒钟的等待,仿佛又一个世纪般漫长。她死死地握着手机,将它紧紧贴在自己的耳边,仿佛那是连接这个世界与希望的唯一纽带,生怕一松手,信号就会消失,希望就会破灭。
“嘟……嘟……”
通了!竟然通了!
等待音响起的那一刻,杨禾禾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
然而,仅仅是两声等待音之后,电话那头刚刚传来一个冷静而急促的女性声音——“您好,这里是110报警服务台……”——就在这时!
手中的手机屏幕猛地一黑! 那微弱却无比珍贵的信号格图标瞬间消失! 低电量的最后一丝电力终于彻底耗尽! “嘟……嘟……”声戛然而止! 电话被强行中断了!
“不!不不不!!”杨禾禾看着瞬间漆黑、再无任何反应的手机屏幕,发出了绝望至极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希望来得如此猛烈,消失得又如此残酷!
她疯狂地按着开机键,摇晃着手机,试图让它再次启动,但一切都是徒劳。冰冷的手机像一块废铁,沉默地躺在她的手心,再也无法给她任何回应。
她最终还是没能把求救信息发出去……她只拨通了110,甚至没来得及说一个字……
巨大的失落和绝望如同泰山压顶,瞬间将她击垮。她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从岩石上直直地栽倒下去,滚落在下方的泥泞草丛中,失去了意识。
在她最后残存的意识里,只有那片冰冷的、无尽的黑暗,和那通未能发出任何声音的、绝望的呼叫。
而此刻,远在城市的110接警中心。接线员对着突然中断、号码未知的呼叫,皱了皱眉。这种无声电话或者突然中断的情况并不少见,很多时候是误拨。她按照程序,尝试回拨过去。
“您好,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冰冷的提示音从听筒里传来。接线员记录下了这个未知号码的呼叫时间和中断情况,将其归类为一般信息,暂时放在了一边。她并不知道,这通无声的、来自荒山深处的呼叫,背后连接着的是怎样的绝望和正在流逝的生命。
希望的火花,微弱地闪烁了一下,旋即似乎又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