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铺的炭盆噼啪爆响,火星子溅在苏绾手背上,她却浑然未觉。
碎片在火光下泛着幽蓝,”浑天仪·核心”几个小字像被火烤过的蜜,慢慢渗进她瞳孔里。
赵铁匠的旧账册摊在脚边,墨迹斑驳的”通天地之气”几个字,正随着她剧烈的心跳一下下跳动。
“苏娘子。”
门环轻响时,苏绾差点把碎片摔在地上。
赵铁匠抄起铁钳就要冲过去,却见门缝里挤进来个佝偻身影——是老刘头,腰间挂着的药葫芦撞在门框上,叮铃作响。
“您怎么来了?”苏绾忙扶住老人。
老刘头的手像枯树皮,攥住她手腕时却烫得惊人:”我在墙根蹲了半宿。”他浑浊的眼睛映着炭火,”那浑天仪的事儿,你想知道的,我都能说。”
赵铁匠”哐当”放下铁钳,凑过来时带起一阵风,吹得账册哗哗翻页:”老哥哥,你不是说早忘了当年在司天监当杂役的事儿?”
老刘头没接话,只是盯着苏绾掌心里的碎片。
他喉结动了动,像是吞咽了块烧红的炭:”五十年前,我在司天监扫院子。
有天夜里,掌院大人喝多了,抱着个铜匣子哭——他说这浑天仪是’星神的锁’,锁着百年前掉下来的’灾星’。”老人枯瘦的手指轻轻划过碎片纹路,”后来我才知道,那’灾星’根本不是天罚。”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苏绾忙拍他后背,却听见他在咳嗽间隙里挤出几个字:”是…是外邦人的机关。”
苏绾的呼吸陡然一滞。
碎片贴在掌心的热度突然变得灼人,像在应和老刘头的话。
她想起现代航天馆里的外星探测器模型,金属外壳上的导流槽与碎片纹路竟有几分相似——难道百年前坠落的”星辰”,真的是外星文明的遗留?
“所以这碎片是钥匙?”她脱口而出。
老刘头猛地抬头,眼里闪过惊涛:”你怎会知道?”
“您说浑天仪是’锁’,那钥匙自然要配锁。”苏绾指尖抵住碎片边缘的凹陷,”您看这处凹槽,和星图的北极星位置严丝合缝——或许星图本身就是地图,指向锁的位置?”
老刘头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他从怀里摸出块布包,层层打开,露出片和苏绾手中极为相似的金属残片:”我偷藏了二十年。”他将两块碎片并在一起,火星映着拼接处的刻痕,竟连成条蜿蜒的线,”当年掌院说,星陨事件后,浑天仪碎成九块,分别锁在九州的’天枢’之地。”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你手里这块是核心,能引着其他碎片归位。”
院外传来梆子声,三更了。
苏绾盯着拼接后的刻痕,突然发现那线条竟与记忆中的等高线图有几分神似——是山形!
她抓起赵铁匠的炭笔,在旧账册背面画出大致轮廓:”如果这是地形,那最陡峭的拐点应该是…”
“城西三十里的落星谷。”老刘头突然说,”五十年前我跟着司天监的人去过,谷里有块黑黢黢的大石头,像被雷劈过似的。”他的声音突然发哑,”后来掌院说那是’天罚余孽’,让人用铁链子锁了,又派道士念了七七四十九天经。”
苏绾的笔尖重重戳破纸页。
她想起现代卫星云图里的陨石坑,环形山的弧度与账册上的线条完美重合——落星谷,很可能就是外星探测器的坠落点!
“我得去落星谷。”她猛地站起来,炭盆里的火星被带得四溅,”如果浑天仪是锁,那谷里的’黑石头’就是被锁的东西。”
赵铁匠”呼”地站起身,铁钳在掌心攥出红印:”小娘子疯了?
王大郎那泼皮到处撒钱找你,司天监的人明日就到,你这时候往山里钻?”
“所以得今晚走。”苏绾将两块碎片塞进贴身小褂,”王大郎要的是碎片,司天监要的是’逆贼’,我不在这儿,他们狗咬狗,能多拖些日子。”她转向老刘头,”您的碎片借我,等找到锁,我一定原物奉还。”
老刘头把布包塞进她手里,手指在她手背上按了按:”谷口有棵老槐树,树干上有三道刀刻的印子。”他咳得弯下腰,”别信司天监的’天罚’,那是他们吓唬百姓的幌子…当年我家小子发烧,求司天监的人画符,结果…结果…”他突然住了嘴,转身往门外走,佝偻的背影在月光下拉得老长,”走罢,再晚就来不及了。”
苏绾转身去拿墙角的包裹,这才发现梅娘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个粗布包袱:”我煮了红薯干,顶饿。”她眼角还带着泪,却强笑着把包袱塞给苏绾,”赵大哥说你要进山,我把你晾的干菜都装了。”
赵铁匠重重拍了下她肩膀:”我夜里去村头敲梆子,就说看见你往东边跑了。”他摸出把小铁锤塞进她手里,”这是新打的,比糖葫芦棍儿结实。”
苏绾喉咙发紧。
她挨个抱了抱两人,梅娘的粗布衫上还沾着灶灰,赵铁匠的胳膊硬得像铁块——这是她穿越后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走!”她提起包袱往门外冲,却在跨出门槛时顿住脚步。
巷子里的狗突然狂吠起来。
“苏小娘子!可算找着你了!”
王大郎的破锣嗓子顺着夜风撞进来。
苏绾扒着门缝往外看,月光下七八条人影正往铁匠铺涌来,最前头的王大郎敞着怀,腰间别着明晃晃的短刀,”把碎片交出来,老子还能饶你个全须全尾!”
“从后门走!”赵铁匠抄起铁砧就要砸门,梅娘却拽住他:”后门是死胡同!”
苏绾的心跳得要撞破肋骨。
她攥紧包袱,目光扫过院子角落的草垛——那是赵铁匠堆的新麦草,还带着青味儿。
刚要往草垛里钻,却见个身影从街角窜出来,正是王小二!
“爹!”少年扑到王大郎脚边,”您弄错了!
苏娘子根本没拿碎片,是李二狗家那小子偷的!”他故意扯着嗓子喊,”昨儿我看见他往村西头跑了!”
王大郎的短刀”唰”地抵住儿子脖子:”小兔崽子又耍花样?”
“真的!”王小二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却死死盯着苏绾藏身的门缝,”他说要拿碎片换糖葫芦…爹您看,苏娘子包袱里都是红薯干,哪有什么铜片子?”
苏绾顺着他的目光低头,这才发现自己的包袱口敞着,梅娘塞的红薯干露出半截——王小二在给她打掩护!
“去村西头搜!”王大郎踹了儿子一脚,”敢骗老子,回来抽你二十鞭子!”
人群呼啦啦往村西头涌去。
王小二跪在地上,后背被月光照得透亮,苏绾这才看见他脖颈处有道红印——是短刀划的。
她咬着牙往巷口跑,经过王小二身边时,少年突然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是块硬邦邦的锅盔,还带着余温。
“我娘说,”他低着头,声音像被风吹散的火星,”好人该有热乎饭吃。”
苏绾跑过村头老槐树时,回头望了眼。
王小二还跪在原地,身影渐渐被晨雾吞没。
她攥紧手里的锅盔,碎片在胸口发烫,星图上的落星谷轮廓在脑海里越来越清晰——那里有什么在等她?
是外星文明的遗产?
是解开天罚谎言的钥匙?
还是…
前方的山影渐渐清晰了。
晨雾里,落星谷的方向飘来松针的清香,像在召唤。
苏绾抹了把脸上的汗,加快脚步往山里走——不管那里有什么,她都要亲手揭开这层蒙了百年的幕布。
晨雾未散时,苏绾的麻鞋已沾了两寸湿泥。
落星谷的山风裹着松针香钻进领口,她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指腹碰到脖颈处那道被草叶划的细痕——昨夜从王大郎手下逃出来时,后颈的碎发还黏着草屑。
“再往深处走半里。”她摸了摸胸口的碎片,金属贴着皮肤的温度比体温高些,像块烧红的炭。
星图在脑海里翻涌,那些用现代航天知识破译的坐标,此刻正化作脚下的碎石路,每一步都在逼近某个沉睡百年的秘密。
山谷的鸟鸣突然哑了。
苏绾的后颈泛起凉意,她贴着棵老桦树停下,视线扫过满地松针——方才还零散的脚印,此刻连成了串。
是她的?
还是…
“咔。”
枯枝断裂声从左侧传来。
她屏住呼吸,看着自己影子里的光斑被树影切割成碎片。
等了三息,确认那声响不是山雀捣的乱,才顺着记忆里的星图方向继续走。
转过一道石崖,眼前豁然开朗。
半人高的青石碑立在空地中央,碑身爬满青苔,却掩不住刻痕里泛着的幽光——那是和浑天仪碎片同色的金属,像星子落进了石头里。
苏绾的手指刚触到碑面,碎片突然发烫,隔着两层布衫灼得她缩了下。
“是这里。”她的声音发颤,指尖沿着刻痕游走。
那些大盛朝人视为”天书”的符号,在她眼里是再熟悉不过的星轨图:猎户座腰带三星的位置,参宿四的偏移角度,甚至还有用简化版微积分标注的轨道公式——和她在现代参与过的卫星定位系统,用的是同一种数学逻辑。
“百年前的’天罚’…”她对着石碑喃喃,”根本不是神罚,是外星探测器的残骸。”
风卷着松针掠过碑顶,带起几缕若有若无的金属摩擦声。
苏绾正要凑近辨认碑底的小字,忽然听见山路上传来粗重的喘息。
“奶奶的,这破谷比婆娘的裹脚布还长!”
王大郎的声音像块石头砸进静潭。
苏绾的瞳孔骤缩,转身就往石崖后的灌木丛钻——她方才进来时留意过,那片荆棘丛密得能藏只野鹿。
“往里头搜!”王大郎踹飞脚边的碎石,短刀在晨雾里闪着冷光,”那小娘皮要是敢耍老子,老子就把她的手筋脚筋挑了,拿碎片喂狗!”
七八个随从举着火把涌进空地,火光映得石碑上的星图忽明忽暗。
苏绾蜷在荆棘丛里,后背上的刺扎得生疼,却连呼吸都不敢重——她看见王大郎的随从正用刀尖挑开她方才站过的草窠,有个络腮胡的汉子甚至蹲下来,用指腹蹭了蹭石碑上的刻痕。
“大郎哥,这碑上的道道…跟那铜片子上的像啊!”络腮胡扯着嗓子喊。
王大郎的三角眼瞬间眯成一条缝,他抄起短刀戳向石碑:”给老子撬!
把这破石头搬回去,老子就不信找不出那铜片子的秘密!”
金属撞击声震得苏绾耳膜发疼。
她盯着王大郎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忽然想起昨夜王小二脖颈上的红印——那孩子用命给她争取的时间,绝不能白费。
“走。”她咬着牙,攥紧袖口被荆棘划破的地方,血珠渗出来,混着碎叶的绿汁,”现在不是硬碰硬的时候。”
等王大郎的骂声随着山路渐远,苏绾才从荆棘丛里钻出来。
她的布裙被划得破破烂烂,手背还挂着两根刺,却顾不上疼——石碑上被王大郎砍出的缺口里,露出了更深层的刻纹,那是另一段坐标,用更小的字刻着”艮位三叠,坎水为引”。
“得找老刘头。”她扯下裙角撕成布条,草草裹住伤口,”他说过年轻时在司天监当杂役,见过老典籍里的星陨记载。”
回城的路走得比来时快三倍。
苏绾绕着城墙根儿溜进西市,在老柳树下的茶摊前顿住——老刘头每天辰时三刻会来这儿,用铜茶缸子喝最便宜的粗茶。
“苏小娘子?”
沙哑的声音从茶棚后传来。
老刘头正蹲在地上拾茶渣,灰白的发须里沾着碎茶叶,看见她时,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亮,”您这是…被野狗挠了?”
苏绾扯了扯破裙子,在他身边蹲下:”刘伯,我需要您帮个忙。”她摸出怀里的碎片,”这东西指向的石碑,被王大郎那伙人发现了。
他们要抢,我得先找到其他碎片。”
老刘头的手顿在茶渣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抬头看了眼茶棚外的日头,压低声音:”五十年前,司天监的老掌院临死前跟我说,星陨碎片有七块。
一块沉在洛水,一块嵌在南岳庙的房梁,还有一块…在皇宫的天枢阁。”他咳了两声,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这是我记的残页,您且收着。”
苏绾展开纸页,上面歪歪扭扭画着几个符号,正是石碑上”艮位三叠”的简化版。
她抬头时,老刘头已经站起身,把茶缸子往怀里一揣:”我得走了,西市的陈屠户还等着我去帮他写状子。”他走了两步又回头,”苏小娘子,您记着——有些秘密,知道的人越少,活得越久。”
夕阳把老刘头的影子拉得老长。
苏绾攥紧纸页,看他消失在熙攘的人流里,耳边又响起山谷里石碑被砍的声音。
她低头看着碎片,金属表面不知何时凝了层薄霜,像在提醒她:有些真相,等得越久,碎得越彻底。
“得先弄清楚这残页上的符号。”她摸着纸页上的褶皱,”老刘头说的其他碎片…得赶在王大郎之前找到。”
风卷着市声灌进耳朵,苏绾望着西边渐沉的落日,把纸页塞进衣襟最里层。
她知道,从今天起,这场和时间的赛跑,再也没有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