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诚伯爵府的别院，坐落在京郊西山脚下，以一片占地广阔的荷塘闻名。时值盛夏，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尚未走近，便能闻到风中送来的清雅荷香。
马车辘辘，停在别院气派的朱漆大门前。
苏棠扶着春桃的手下了车，立刻被眼前衣香鬓影、车马盈门的景象晃了一下。比起安远侯府那日的小宴，这赏荷茶会的排场和来宾的显赫程度，显然又高了一个层次。
她今日依旧穿着陈氏“赏赐”的新衣，是一身水蓝色的流云纹罗裙，颜色比之前的桃红稍显素雅，但料子依旧光鲜，头上也依旧戴着那套沉甸甸的赤金红宝头面。陈氏似乎打定主意，要将她“包装”成一个符合勋贵之家庶女身份的、可供展示的“商品”。
沈薇薇今日更是盛装出席，一身绯红色缕金百蝶穿花遍地锦罗裙，梳着华丽的朝云近香髻，簪着整套的赤金镶红宝鸾鸟衔珠头面，珠光宝气，顾盼生辉，一下马车便吸引了无数目光。她矜持地微笑着，与相熟的小姐们打着招呼，言谈举止间，那份因“定北王青睐”而滋生的优越感，几乎要满溢出来。
苏棠刻意落后几步，低眉顺眼地跟在沈薇薇身后，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能感觉到四周投来的目光，有对沈薇薇的艳羡和讨好，也有扫过她时，那短暂的停留和不易察觉的评估。
“那位就是安远侯府的四小姐？瞧着倒是安静。”
“听说是庶出的，前些日子还落了水……”
“看她那身打扮，侯夫人倒是没亏待……”
“跟在薇薇小姐身后，倒像个……”
细碎的议论声随风飘来，苏棠只当未闻。她的心思，并不在这浮华的交际上。目光看似温顺地垂着，实则如同最精密的雷达，不动声色地扫过周遭的环境、人物，尤其是那些夫人们衣饰上的纹样，交谈中可能流露的只言片语。
进入别院，穿过抄手游廊，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极大的荷塘呈现在眼前，碧叶连天，粉荷玉立，水榭亭台点缀其间，宾客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赏花品茗，言笑晏晏。
沈薇薇很快便被几位身份相当的小姐簇拥着，走向水榭中视野最好的位置。苏棠乐得清静，寻了个靠近池塘边缘、有柳树遮荫的相对僻静处坐了，只让春桃在一旁伺候。
她端起丫鬟奉上的清茶，浅浅啜了一口，目光却落在池塘对岸，几位正在交谈的、年纪稍长的夫人身上。其中一位穿着檀色缂丝褙子的夫人，发髻上插着一支造型奇特的、似木非木的簪子，簪头雕刻的纹样，繁复盘旋，竟与王婆子描述的、柳姨娘喜欢的“藤蔓绕奇异花纹”有几分神似！
苏棠的心跳悄然加速。她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坐姿，以便能更清楚地看到那位夫人，同时耳朵也竖了起来，努力捕捉着随风断断续续飘来的对话。
“……南边近来也不太平，听说几个寨子为了争水源，又起了冲突……”
“可不是么，那些蛮族，向来不服王化……”
“李夫人您娘家不是有商队常走西南？可得小心些……”
“唉，是啊，所以家兄这次带来的货里，多了些防身的物件，还有些那边的新奇花样，改日给诸位夫人瞧瞧……”
南边？蛮族？西南商队？新奇花样？
这几个关键词，如同散落的珍珠，被苏棠迅速串联起来。那位李夫人，似乎与西南边陲有商业往来！而她头上的簪子……
就在这时，一位穿着体面的嬷嬷笑着过来，对苏棠福了一礼：“可是安远侯府的四小姐？我们家夫人见小姐独自在此，特让老奴送来这碟新做的荷花酥，请小姐尝尝鲜。”
苏棠抬头，见不远处一位面容和善、衣着华贵的夫人正对她微微颔首，正是永诚伯爵夫人。她连忙起身还礼，怯生生道：“多谢夫人厚爱。”
那嬷嬷放下点心，并未立刻离开，反而笑着低声道：“四小姐莫要拘束，我们夫人最是随和。方才听几位夫人说起京中近日趣闻，还提到贵府大小姐得蒙定北王殿下青眼，真是天大的福气呢。”
又来了。苏棠心中暗叹，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一丝与有荣焉又带着卑微的笑容：“大姐姐自然是好的。”
那嬷嬷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似是无意般又道：“说起来，定北王殿下年少时曾随军在南疆历练过数年，对那边风物甚是熟悉，与我们府上爷们闲聊时，还曾提过几种南疆特有的香草，说是安神静气有奇效……可惜咱们北地难寻。”
裴执……在南疆待过数年？
苏棠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紧。这似乎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信息，但落在她耳中，却与柳姨娘那疑似南疆异族的绣样，隐隐产生了某种遥远的呼应。
是巧合吗？
她正暗自思忖，忽然感觉一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自身后不远处射来。
那目光并不凌厉，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忽视的审视意味。
苏棠背脊微微一僵，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只见水榭通往这边的一条小径上，不知何时站了一行人。为首之人，一身玄色暗纹锦袍，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美却冷冽，不是定北王裴执又是谁？
他并未看向水榭中心众星拱月的沈薇薇，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正静静地、毫无波澜地落在她的身上。
四目相对。
苏棠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攥紧，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又在看她？
这一次，他的目光里没有了上次那种冰冷的锐利，反而更像是一种……探究？一种仿佛在观察什么有趣物事的、带着一丝玩味的打量。
是因为她今日这身过于“鲜亮”的打扮，在这僻静角落显得格外突兀可笑？还是……他察觉到了什么？
苏棠慌忙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手指紧张地绞着帕子，做出十足十的惊慌失措模样。她能感觉到那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数息，才缓缓移开。
“王爷。”永诚伯爵爷闻讯匆匆赶来，恭敬地行礼。
裴执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扫过满池荷花，语气听不出情绪：“荷色甚好，伯爵爷有心了。”
他没有再多看苏棠一眼，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注视只是无意间的扫视。在永诚伯爵的陪同下，他朝着水榭主位方向走去。
然而，苏棠紧绷的神经却并未放松。
裴执的出现，以及他那意味深长的一瞥，像一块投入她心湖的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
他两次三番的“关注”，绝不可能仅仅是巧合。
他与南疆的关联，柳姨娘神秘的绣样，那片来历不明的碎瓷，还有那夺命的弩箭……这些散乱的线索之间，是否存在着一条她尚未发现的、隐秘的丝线？
而她自己，这个一心只想回家的异世之魂，似乎正被无形地推向这场迷雾的中心。
赏荷茶会尚未结束，苏棠却已觉得步步惊心。
这满池摇曳生姿的荷花，在她眼中，仿佛都化作了窥探的眼睛，隐藏在这繁华盛景之下的，是更深、更危险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