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天汉血鉴》是一本让人爱不释手的历史古代小说,作者“善行天涯”以细腻的笔触描绘了一个关于刘彻卫子夫卫青霍去病的精彩故事。本书目前已经连载,热爱阅读的你快来加入这场精彩的阅读盛宴吧!
天汉血鉴小说章节免费试读
第十七章 漕运兴国
元光六年 – 公元前129年,初春。 长安城未央宫前殿 / 漕渠工地 / 关中渭水河畔。
未央宫前殿,瑞脑消金兽,青烟袅袅盘绕于巨大的蟠龙殿柱之间。虽是初春,殿内的青铜燎炉依旧烧得旺盛,驱散着关中尚存的几分料峭寒意。然而,殿中气氛却凝重得如同冰封的渭水。
丞相公孙弘须发皆白,手持玉笏,躬身立于丹墀之下,声音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恳切:“陛下!关中沃野千里,号为天府,然自高祖定都以来,人口日蕃,京师百官、南北禁军、宗室贵戚、四方辐辏之商贾,皆仰食于关东漕粟!岁输关中之粮,动辄数百万石!然黄河砥柱之险,三门峡水恶礁凶,岁岁漕船沉覆,漕卒溺毙者不知凡几!所输之粟,十损二三!今岁关东水患稍平,然漕船于砥柱触礁沉没者,竟达四十六艘!粟米倾覆河底,漕夫葬身鱼腹,损失惨重!虽竭关东民力转运,京师太仓之粟,亦仅足支三月之用!长此以往,京师震动,非社稷之福啊!”
刘彻端坐于御座之上,十二章玄衣纁裳衬得他面容英挺,锐利的目光扫过殿中肃立的百官。公孙弘所言,字字如重锤敲在他心头。太仓存粮告急的奏报,他昨夜就已看过。漕运损耗巨大,效率低下,已成为勒在帝国咽喉上的一条绞索。关中,他的权力核心之地,正因粮草的脆弱而隐隐不稳。
“砥柱天险,非人力可移。”大司农郑当时出列补充,他主管财政与漕运,脸色更为焦虑,“舟行其上,如过鬼门!溺毙之漕夫,皆我大汉精壮劳力,殒命波涛,实乃国殇!况沉粟百万,皆关东百姓血汗所出,弃于浊流,臣…心如刀绞!” 他说着,声音竟有些哽咽。
“损耗如此之巨,非长久之计。”御史大夫张汤的声音冰冷而清晰,带着酷吏特有的务实与犀利。他虽以严刑峻法著称,却也深知经济命脉之重,“近年北击匈奴,军费浩繁,盐铁虽收归官营,然所得之利,泰半填于军资。若漕运损耗不减,则国库空虚,边军粮饷难继,恐生肘腋之患!” 他顿了顿,语含锋芒,“或有言可复行‘和籴’之法,高价向关中大族购粮,臣以为此乃饮鸩止渴!徒然肥硕贾豪强,令其囤积居奇,物价腾涌,反伤国本!更令关东百姓所输之赋粟,形同虚掷!”
刘彻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座冰冷的鎏金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臣子们的话语在他脑中激荡:砥柱沉舟、漕夫殒命、太仓空虚、军需难继、国库枯竭……盐铁专营积累的财富,竟填不满这漕运损耗的无底洞!他锐利的目光投向殿外,仿佛要越过重重宫阙,刺穿那八百里秦川的沃土。关中的富庶,必须牢牢掌控在他手中!
一丝决绝的光芒在他深邃的眸中闪过。他猛地站起身,玄色袍袖带起一股劲风,沉浑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震动殿宇:
“诸卿所言,皆切中时弊!砥柱之险,糜费国帑,损我国力,耗我民脂,更乃朕之心腹大患!” 他的目光如炬,扫视群臣,“朕意已决!另辟漕渠,引渭为源,穿渠三百余里,径达长安!避砥柱之恶,通漕运之利,以丰关中,以实仓廪,以固社稷根本!”
“另辟漕渠?” 殿中响起压抑的抽气声。这是一个极其大胆,也极其艰难的决定!凿穿三百里土地,引渭水为源,避开三门天险,直抵长安城下!这需要的不仅是庞大的财力、人力,更是移山填海般的决心!
水利专家徐伯被匆匆宣召入殿。这位面容清癯、双手布满老茧的老人,匍匐在地,声音激动而颤抖:“陛下!此乃……再造山河之伟业啊!渭水南岸地势略高,若循南山(秦岭北麓余脉)脚下地势,自长安引渭东行,经华阴、湖县(今潼关附近),直通黄河,避开三门砥柱!此渠若成,漕舟自关东溯黄河而上,至华阴即可由漕渠直入渭水,安稳抵长安!水程缩短近半,更无覆溺之险!” 他浑浊的老眼中闪烁着技术狂人才有的光芒,双手在空中激动地比划着路线,“沿途虽需开山凿岩,然臣踏勘多年,若集举国之力,以法度统驭,必……必可成功!” 他最后的声音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亢奋。
“好!”刘彻眼中精光大盛,猛地一拍御案,“徐伯听旨!朕封汝为大汉水衡都尉兼领漕渠都水使者!总掌漕渠开凿事!赐汝节钺,沿渠郡县官吏、驻军、刑徒、民夫役卒,皆归汝节制调度!举凡物料征集、工徒调遣、工程进度,一切事宜,皆由汝专决!但有阻挠工程、玩忽懈怠、贪墨工粮者——”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寒冰,“无论官民,无论贵贱,持朕节钺,先斩后奏!”
“臣……臣徐伯叩谢天恩!万死不辞!”徐伯以头触地,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与重逾千斤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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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余后,漕渠起点工地(关中渭水南岸,长安城东郊)。
初春的关中平原,冻土刚刚开始松动。渭水裹挟着浑浊的泥沙,在宽阔的河床里奔涌东去。而此刻,在南岸一片辽阔的原野上,一种比渭水更加汹涌、更加沉重、更加喧嚣的力量,正在大地深处苏醒、咆哮!
站在临时搭建的高高望楼上俯瞰,眼前是一幅令人窒息的人间画卷。
目光所及,尽是赤裸的脊背!数以十万计的刑徒、征发来的民夫役卒,如同密密麻麻的工蚁,覆盖了这片刚刚解冻的土地。他们大多仅穿着破烂的短褐,甚至赤膊,在尚未完全散尽的寒气中,皮肤被冻得青紫。汗水、泥浆混合在一起,在他们古铜色或黝黑的皮肤上流淌,在初春的阳光下闪烁着油腻而沉重的光泽。巨大的号子声如同滚雷般此起彼伏,回荡在空旷的原野上:
“嘿——哟!抬起来啊——!” “加把劲哟——!朝前走啊——!”
他们四人一组、八人一队,肩扛着粗如儿臂的巨大绳索,绳索深深勒进肩头的皮肉里,渗出血丝。绳索的另一端,是沉重无比的夯土石硪!这种由整块巨石雕凿而成、重达数百斤的巨物,被用来夯实新开渠道的堤岸地基。在号子声的指挥下,石硪被奋力拉起,又被重重地砸向地面! “咚——!” “咚——!” “咚——!” 沉闷而巨大的声响,如同大地心脏的搏动,每一次砸落,都伴随着地面剧烈的震颤,溅起泥浪,也溅起骨血!这是最原始、最笨重,也是最消耗生命力的劳动!每一次拉起,都榨干了筋肉中最后一丝力量;每一次砸落,都震得五脏六腑仿佛要移位!
更远处,是开掘渠道的现场。泥土被锋利的铜锸、铁耜和简陋的木制耒耜一块块挖起。冻土初开,表层松软,深处却依旧坚硬如铁。民夫们弓着腰,像虾米一样蜷曲着身体,奋力将工具刺入泥土,撬动,翻甩。沉重的泥土堆在草编的簸箕或简陋的藤筐里,再由另一队役卒肩挑背扛,运送到堆积如山的土方堆上。河道在无数双布满血泡和老茧的手掌下,艰难地、一寸寸地向东方延伸。浑浊的泥浆水,开始在初步成形的沟壑底部淤积流淌。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汗臭味、土腥味、人畜粪便混杂的恶臭,以及弥漫不散的绝望气息。
“快!快!磨蹭什么!耽误了工期,老子扒了你们的皮!”粗暴的吼叫声如同毒蛇的嘶鸣,混杂在号子声和夯土声中。监工的军吏和胥吏们,穿着相对厚实的皮裘或夹袄,手持皮鞭、棍棒,如同巡视地狱的恶鬼,凶狠地逡巡在劳作的队伍之间。鞭梢如同毒蛇的信子,随时可能蹿出,狠狠抽打在动作稍慢或力竭倒地的役卒身上,留下一道道皮开肉绽的血痕。
“啪!” “嗷——!”一个瘦弱的少年役卒实在支撑不住肩上沉重的夯石绳索,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旁边的军吏没有丝毫犹豫,一鞭子带着破空声狠狠抽在他的脊背上!破烂的衣衫瞬间裂开,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凸起。少年惨叫一声,蜷缩在地,痛苦地翻滚。
“装死?!给老子起来!”军吏狞笑着,上前又是一脚,狠狠踹在少年的肋部。少年闷哼一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因剧痛和脱力再次摔倒。
“军爷…行行好…他…他还是个孩子…”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役卒,看着与自己孙子年纪相仿的少年惨状,忍不住颤声哀求道。
“老东西!再多嘴连你一起抽!”军吏瞪着眼,鞭子指向老役卒,吓得他连忙低下头,继续死命地拉拽绳索,浑浊的老泪混着汗水滴落在脚下的泥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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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这血腥的夯土区不远处,一段已挖掘至丈余深的渠道雏形旁,气氛略有不同。
这里聚集着一群技艺精湛的工匠。他们衣衫虽也破旧,却相对整齐,手上布满老茧却不失灵活。地上摊开着成捆的竹简图纸,上面用墨线勾勒着精细的渠道剖面、闸门结构、水尺刻度。徐伯蹲在泥泞的渠边,眉头紧锁,正与几个头发花白的老匠头激烈地讨论着。他身上的官袍下摆沾满了泥浆,显然已在此泡了许久。
“都水使者,此地土质松软,遇水极易坍塌!”一个满脸皱纹、双手骨节粗大的老工匠赵老锤指着脚下的泥土,忧心忡忡,“按照图纸,此段渠深需达一丈八尺,若只用夯土筑壁,一旦天降大雨,渭水涨溢倒灌,恐…恐有溃堤崩渠之险啊!”他拿起一块刚刚挖起的泥土,用手一捻,泥土便酥散开来。
另一个匠头李顺接口道,他声音沉稳,是筑坝修渠的行家里手:“赵师傅所言极是。徐公请看图纸,”他指向竹简上一处,“依小人多年经验,此段必须采用‘埽工’之法!需伐南山之巨木,以草绳绞捆成巨大‘埽捆’,沉入渠底及边坡,再用木桩铁链固定,填塞巨石、粘土层层夯实!如此,方能坚固堤岸,抵挡水流冲刷!如同给这水龙的筋骨,捆上藤甲!”
“埽工…”徐伯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掐算着,额头皱纹更深,“此法固然坚固,然所需巨木、草绳、石料、铁链、人工…耗费几何?工期又要延长多久?陛下…只给了我们三年!三年通渠!” 压力如同巨石压在他的胸口。他深知工期拖延的后果,皇帝那“先斩后奏”的节钺,不仅能斩贪官,更能斩延误工期的罪臣!
“可是徐公!”赵老锤急得直跺脚,“若不用埽工加固,只图快挖通,万一…万一溃决,下游千里沃野,顿成泽国!百姓田庐牲畜尽毁,那…那可是滔天大祸啊!耗费再多,也比不过人命田产啊!”这位老匠人眼中闪烁着朴素而沉重的良知。
周围的匠人们纷纷点头,目光恳切地看向徐伯。他们深知治水如治国的道理,快与固,轻与重,往往就在一念之间。
徐伯看着眼前这些饱经风霜、经验丰富的老匠人,又低头看着脚下松软的泥土,再望向远方如同蠕动的黑色蚁群、在鞭影下苦苦挣扎的役卒们,心中天人交战。一边是皇帝的严令如山倒,一边是老匠人泣血的忠告和下游万千生灵的安危!
就在这无比煎熬的沉默时刻—— “报——!!!” 一声凄厉的呼喊打破了争论。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泥水的年轻工匠连滚带爬地冲到徐伯跟前,扑通跪倒,脸上毫无血色,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 “徐…徐公!不好了!上游…上游第五段新筑的堤坝…塌…塌了!河水灌进来了!堵…堵不住了!”
“什么?!”徐伯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眼前猛地一黑!赵老锤和李顺等人更是如遭雷击,脸色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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漕渠工地,第五工段(上游某处)。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如同天塌地陷!
赵老锤和李顺的担忧,以最惨烈、最迅捷的方式变成了现实。
这里的地质本就以沙土为主,粘性极差。为了赶工期,在此段深挖扩渠时固执地拒绝了李顺提出的“埽工”加固方案,仅仅依靠人力夯土筑堤。几天前一场不大不小的春雨浸润了松软的堤岸,当时并未显现大碍。然而,就在刚才,上游渭水因山间融雪而悄然涨起的水头涌至,水位虽不算暴涨,却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轰隆隆——喀啦啦——!” 先是堤岸靠近水面的底部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沉闷的崩裂声!一道巨大的、不规则的裂缝如同狰狞的黑色闪电,瞬间撕裂了夯土的堤岸!浑浊的渭水找到了宣泄的缺口,如同挣脱牢笼的黄色巨龙,狂暴地挤开裂缝,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塌…塌方了!快跑啊——!”在附近劳作的数百名役卒和工匠目睹这末日般的景象,魂飞魄散,发出凄厉绝望的呼喊,丢下工具,没命地向两岸高处奔逃!
然而,人的速度哪里比得上洪流?
“轰——!!!” 仅仅数息之间,那段长达数十丈的堤岸如同被巨兽啃噬的朽木,在惊天动地的巨响中轰然崩塌!积蓄了力量的渭水找到了突破口,浑浊的巨浪夹杂着断裂的巨木、草袋、土石,如同愤怒的黄色巨龙,以排山倒海之势,咆哮着冲入刚刚挖掘成型、尚未加固的宽阔渠道!
“啊——!” “救命——!” “娘——!”
凄厉的惨叫声瞬间被狂暴的水声吞没!几十名正在渠底清理淤泥的役卒和几名试图用草袋堵塞小裂隙的工匠,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滔天浊浪瞬间吞没!他们的身影如同投入沸水中的枯叶,只在水面上翻滚了几下,冒了几个绝望的气泡,便消失在滚滚洪流之中,连一片衣角都未能留下!
洪水挟着摧毁一切的力量,沿着新开的渠床,向下游疯狂奔涌!它所过之处,刚刚挖好的松软渠壁如同沙堡般大片大片地垮塌、崩解!浑浊的泥浆裹胁着垮塌的土石,越滚越大,形成一股更加庞大、更加狂暴的泥石洪流!这股死亡洪流,如同一条愤怒的土龙,席卷着所遇到的一切——工具、材料堆放点、监工歇息的简陋草棚、甚至几处离渠床稍近的民夫临时窝棚…
“我的孩子——!”一个刚刚从窝棚里狂奔出来的妇人,回头眼睁睁看着泥浪裹挟着木屑和草席,瞬间将她那简陋得如同鸟巢般的窝棚吞没!窝棚里,传来婴儿最后一声微弱的啼哭,旋即被洪水彻底淹没!妇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双腿一软瘫倒在地,随即被后面奔逃的人群踩踏而过…
洪流肆虐,仅仅一顿饭的功夫,第五工段及其下游长达数里的新开漕渠,化为一片浑浊的汪洋泽国!刚刚挖成的深沟被垮塌的土石和倒灌的河水重新填平,甚至淤塞得比原先的地势更高!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断裂的木材、破碎的草袋、翻倒的工具、甚至几具被泥浆裹挟着的、姿势扭曲僵硬的尸体…
侥幸逃到高处的役卒工匠们,个个如同泥塑木雕,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地望着脚下那片吞噬了无数性命、也吞噬了他们数月血汗的浑浊泥海。空气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洪流奔腾的余响和远处传来的、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啜泣声在风中飘荡。刚才还沸腾喧嚣、号子震天的工地,此刻只剩下无边的死寂和充斥天地的、冰冷的泥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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溃坝下游,渭水南岸某处村庄。
夕阳如血,将天空染成一片凄凉的橙红,也映照着刚从漕渠工地肆虐而下的洪水,在低洼的原野上蔓延开来,形成一片片浑浊的、倒映着血色天光的临时沼泽。
这里是溃坝洪流最终冲溃堤岸、漫溢肆虐的边缘地带。
低矮的土坯茅屋如同被巨人的脚掌踩过,东倒西歪,大半浸泡在黄褐色的泥水里,只露出腐朽的茅草屋顶,像垂死者绝望伸出的手。篱笆墙像脆弱的火柴棍般折断、漂散。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淹死的鸡鸭、翻倒的木盆、破烂的草席、甚至几件孩子的破衣裳。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拄着一根被洪水泡得发胀的木棍,浑身泥浆,呆滞地站在齐膝深的冰冷泥水中。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眼前只剩下几堵残垣断壁的“家”。那是他用一生心血,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垒起来的窝。昨天,锅里还煮着新挖的野菜;昨天,老伴还在院子里喂几只赖以活命的鸡;昨天,小孙子还在门槛上蹒跚学步…现在,什么都没了。只有冰冷的泥水,裹胁着死亡的气息,浸泡着他所剩无几的生命。
“天杀的…漕渠…天杀的…”老人嘴唇哆嗦着,反复念叨着这几个破碎的词,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巨大的悲恸已经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和泪水。
不远处,一个披头散发的农妇,抱着一个浑身冰冷僵硬、裹满泥浆的婴孩尸体,跪在泥泞中。她不再哭喊,只是死死地抱着孩子,用自己同样冰冷的脸颊贴着孩子青紫的小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身体神经质地颤抖着。她的丈夫,一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赤红着双眼,疯狂地用一把断齿的木扒犁,徒劳地在倒塌的房屋废墟里刨挖着。他想挖出家里埋着的最后一点粮食种子,或者…或者妻子出嫁时那唯一值钱的铜簪子?但每一次挖掘,带起的都是更加绝望的泥浆。每一次刨挖,都是在绝望的心上再添一道血淋淋的伤痕。
村口聚集着一群同样失去家园的村民,男女老少,个个如同刚从地狱爬出的恶鬼,形容枯槁,眼神空洞麻木。浑浊的泥水从他们褴褛的裤脚滴滴答答落下,渗入脚下这片曾经哺育他们、此刻却化为泽国的土地。夕阳将他们佝偻的身影拉得老长,投在浑浊的水面上,如同一个个无声控诉的幽灵。
“没了…全没了…”一个中年汉子喃喃自语,声音空洞。 “粮种…泡烂了…春耕…拿什么下种啊…”另一个老者佝偻着腰,看着浑浊水面下隐约可见的被淹没的田地轮廓。 “官府…会管我们吗?”一个抱着幼儿的年轻妇人,绝望地看向通往官道的方向,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摇曳欲熄。
没有人回答。只有浑浊的泥水,在夕阳下闪烁着冷酷而嘲讽的光芒。漕渠的浩大工程,是为了让关中的粮仓更加充盈,让朝廷的心脏更加有力跳动。而这千里之外,为了这条帝国血脉的通畅而被牺牲的微不足道的村庄,此刻只能在冰冷的泥泞中,无声地沉沦,感受着“兴国”伟业之下,那令人窒息的重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浑浊的洪水,冲刷出的不仅是淤泥,更是帝国根基深处,那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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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溃坝现场。
燃烧的火把插在泥泞的地上,跳跃的火光驱不散浓重的黑暗和刺骨的寒意,反而将这片泽国的惨状映照得更加诡异和凄凉。浑浊的泥水在火光照耀下泛着油腻的光,漂浮的杂物和偶尔冒出的、肿胀发白的尸体残肢,令人作呕。
刘彻站在一处临时垫高的土台上,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夕的天空。他并未穿冕服,只是一身玄色常服,外披狐裘大氅。然而那通身散发出的冰冷威压,比这春夜的寒风更加凛冽刺骨。在他身后,丞相公孙弘、大司农郑当时、御史大夫张汤等重臣垂手肃立,个个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水衡都尉徐伯跪倒在冰冷的泥水里,官袍沾满污泥,额头死死抵着地面,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剧烈颤抖。
“哼!” 一声低沉冰冷的哼声从刘彻鼻腔中发出,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让在场所有人心脏都猛地一缩。
“好一个‘再造山河之伟业’!”刘彻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穿透寒风,狠狠扎在徐伯的心上,“三年通渠,雄心壮志!才数月之功,便给朕造出这么一个‘山河’来?!”他猛地抬手,指向眼前那片在火把映照下更显狼藉的泥海,“数里渠堤,化为乌有!数百役卒工匠,尸骨无存!下游良田村舍,尽成泽国!徐伯!汝之功业,真是惊天动地啊!”
“臣…臣罪该万死!”徐伯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臣…臣督导无力,查勘不周,未能及时加固堤防,以致…酿此滔天大祸!臣…死罪!死罪!”他泣不成声,额头在冰冷的泥地上磕得砰砰作响。
“死罪?”刘彻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你的命,填得上这数百条性命?!填得上这毁弃的渠工?!填得上下游百姓的田庐家小?!”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公孙弘、郑当时、张汤,“汝等!口口声声漕运乃社稷命脉!如今命脉未通,民命先绝!这就是汝等给朕的答复?!”
公孙弘等人慌忙躬身,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陛下息怒!”张汤深吸一口气,踏前一步奏道,声音依旧冷硬如铁,“徐伯渎职懈怠,罪无可赦!然当务之急,乃清理溃坝,救治灾民,重整渠工!”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臣请陛下旨,即刻锁拿此段河工督造官及所有玩忽职守之胥吏工头!严刑拷问,明正典刑!以儆效尤!另,征发三辅民夫,日夜不息,抢修损毁堤段!督工官吏,但有懈怠,立斩不赦!” 他用冷酷的手法,试图用鲜血和人命来填平这溃决的窟窿。
“陛下!”公孙弘苍老的声音带着沉重,“张大夫所言极是。然…下游被灾百姓,亟待赈济。田庐被毁,春耕在即,若不妥善安置,恐生民变!臣请开敖仓(国家大粮仓),拨付粟米、布帛,遣干员速往抚恤灾民,助其重建家园,不误农时!” 他深知安抚民心的重要。
刘彻沉默着。火把的光跳跃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明暗不定。他看着脚下这片吞噬了无数生命和希望的泥沼,看着远处黑暗中隐约传来的灾民压抑的哭声。张汤的酷烈手段,公孙弘的抚民之策,徐伯的叩头请罪…在他冰冷的盘算中交织。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稳,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 “准张汤所奏!即刻锁拿相关渎职官吏工头,交由御史府严鞫!查明罪责,无论涉及何人,就地正法,悬首示众!以儆效尤!” “准公孙弘所奏!开敖仓赈济灾民!免受灾郡县今岁赋税!由丞相府选派得力干员,督办抚恤安民事宜,务必使灾民不失所,春耕不误时!” 他顿了顿,冰冷的目光再次投向泥水中瑟瑟发抖的徐伯:“徐伯!朕念你昔日水利之功,且有踏勘定线之劳,暂寄下汝项上人头!”
徐伯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希冀,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淹没。 “然!”刘彻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寒铁交击,“死罪暂免,活罪难饶!即刻褫夺你水衡都尉印绶!降为漕渠工地副都水监!戴罪留任!督率重整溃坝渠段!若再有半分差池——”他眼中杀机毕露,“汝,及汝三族,皆填此渠底淤泥!”
“臣…臣谢陛下不杀之恩!臣…万死以报!必…必竭尽残躯,戴罪立功!”徐伯涕泪横流,重重叩首,额头沾满泥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更加沉重的枷锁,一同压在了他的肩上。
刘彻不再看他,转身望向东方无边的黑暗。那里,是尚未完成的漕渠,是通往帝国心脏的未竟之路。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穿透寒冷的夜风,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漕渠,关乎国运!关乎社稷!关乎朕之宏图!”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那黑暗的、充满泥泞与血腥的前方,“区区溃决,算得什么?!不过蝼蚁挠痒!传朕旨意——” “工程!不得停歇一日!” “民夫征发,再加三成!” “工期!只许提前,不许延后!” “明年此时,朕要在长安城下,看到满载关东粟米的漕船!” “朕要渭水之上,千帆竞发!畅通无阻!”
冰冷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如同铁水浇筑的敕令,狠狠砸在冰冷泥泞的大地上。火把的光焰在他身后疯狂跳跃,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射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泥沼之上,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即将吞噬更多骨血与生命的烙印。
张汤躬身领命,眼中闪烁着执行酷法的冰冷光芒。 公孙弘低头应是,苍老的脸上满是忧色与沉重。 徐伯挣扎着从泥水中爬起,麻木地领命,眼中只剩下绝望驱使下的最后一丝疯狂。 无数隐藏在黑暗中的胥吏、监工,默默攥紧了手中的皮鞭。 而更远处的黑暗中,那些幸存的役卒和即将被加征而来的民夫,仿佛听到了催命的符咒,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条通往帝国心脏的漕渠,在皇帝的意志下,注定要用更多的汗水、泪水、鲜血和白骨,在冰冷的渭水之畔,继续艰难地向前掘进。兴国的代价,才刚刚开始支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