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诛!”
两个字,如两座万古神山,跨越时空,轰然压下。
这不是法力。
更不是神通。
这是这片残破的天地,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一切外来者,发出最本能、最决绝的拒绝与排斥。
“嗡——嗡嗡——”
三千猴兵身上的星铁重铠,瞬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坚硬的甲叶剧烈摩擦,迸射出细碎的火星。
他们那好不容易才挺得笔直的脊梁,竟被这股来自天地的浩瀚意志,压得一寸寸弯了下去。
脚下干裂的大地仿佛活了。
化作亿万只无形的手,死死拖拽着他们的铁靴,要将他们这群不速之客,重新拉回冰冷死寂的泥土。
“放你娘的狗屁!”
石敢当第一个承受不住,胸中的憋屈与怒火仿佛要炸开五脏六腑。
他双目圆睁,血丝遍布,将那柄门板似的破甲巨弩狠狠往地上一插。
“咚!”
一声闷响,地动山摇。
“俺们大王是来救这破天的!”
“你个半死不活的老树根,懂个球!”
他想冲锋,可那股无形的压力如同亿万丈深的海水,让他每一个动作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显得无比滑稽。
“住口。”
孙悟空的声音淡淡响起,不大,却像一根定海神针,瞬间镇住了所有猴妖的焦躁与狂怒。
他没有理会石敢当,甚至没去看那些苦苦支撑的猴子猴孙。
他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守缺,甚至还闲庭信步般,向前走了两步。
那股能压弯星铁重铠、撕裂妖魂的天地意志,落在他身上,竟如清风拂面,连衣角都未曾吹动。
“老头儿,你这套,俺老孙熟得很。”
孙悟空掏了掏耳朵,姿态惫懒,像是在自家后院里跟邻居闲聊。
“当年在天庭,那帮老杂毛也天天把‘规矩’两个字挂在嘴边。”
“玉帝的规矩,佛祖的规矩,天条的规矩。”
他咧嘴一笑,森白的牙齿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可俺老孙,不姓规d矩。”
守缺那张由树皮和干土构成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声音愈发冰冷,仿佛引动了九幽之下的无尽寒气。
“巧言令色。”
“你身上的窃贼味,伪神味,纵使说出花来,也玷污不了这片最后的净土。”
“是吗?”
孙悟空脸上的笑容,忽然收敛了。
他没有反驳,反而坦然地点了点头,那份从容,让守缺都为之一滞。
“你这鼻子,倒是比哮天犬的还灵。”
孙悟空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肩甲。
“不错,俺身上,是有天庭的铁锈味。”
“那是俺老孙砸了南天门,拆了凌霄殿,从那漫天神将的骨头里,亲手刮下来的锈!”
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俺身上,也有灵山的檀香味。”
“那是俺老孙在灵山之巅,一棒打碎了三千伪佛的金身,从他们那虚伪的魂魄里,硬生生榨出来的油!”
他猛地踏前一步,赤金色的瞳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暴戾,只有一种俯瞰棋盘的漠然与讥诮。
“老头儿,你守着这片伤疤太久了。”
“久到,你已经忘了伤疤下面,本该是会跳动的血肉。”
孙悟空一字一顿,声音如九天惊雷,狠狠劈在守缺那古井无波的道心之上!
“你这不是在守护。”
“你是在守墓!”
“你守着一具尸体,还妄图用尸体的规矩,来审判一个活人?”
守缺的身形,第一次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剧烈颤抖。
他那根由朽木和顽石拧成的拐杖,重重往地上一顿!
“轰——!”
整片大地疯狂震动,一道道漆黑的裂谷如深渊巨口,在猴妖军阵的脚下急速蔓延,要将这群不速之客,彻底吞噬!
“大王!”袁通臂骇然失色。
孙悟空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只是,缓缓地,蹲了下来。
在守缺、在三千猴妖、在漫天神佛可能存在的窥视下,他伸出了一根手指。
一根沾染过天庭铁锈,沐浴过灵山檀香,更承载着滔天怨气与不甘的手指。
然后,他用这根手指,轻轻点在了脚下那片早已死去,干裂如瓦砾的土地上。
没有紫金神光冲天而起。
没有鸿蒙妖力轰然爆发。
他只是,将一缕最本源、最纯粹的,属于“生”的意志,注入了进去。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所有猴妖都忘了呼吸。
守缺那引动天地之威的暴怒,也凝固在了脸上。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根手指,和那片土地上。
一点绿意。
在那漆黑、死寂、绝望的裂缝边缘,悄然探出了头。
它很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断。
可它又是那样的顽强,用尽全力,舒展着自己稚嫩的叶片。
它在生长。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破土,抽芽,迎着这片灰色的天,开出了一朵小小的,金灿灿的野花。
那花,没有香味。
可当它绽放的刹那,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最原始、最干净的生命气息,如一场无声的春雨,瞬间涤荡了方圆百里。
猴妖们身上的星铁重铠,不再哀鸣。
那股来自天地的排斥与压力,如潮水般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发自灵魂深处的亲切与渴望。
这片大地,在欢呼。
石敢当张大了嘴,足以塞进一颗椰子。他呆呆地看着那朵小花,感觉自己刚才那通火气,发得像个天字第一号的傻子。
守缺,僵在原地。
他那双浑浊的,看不见瞳孔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朵花。
他缓缓地,用一种近乎朝圣的姿态,伸出自己那枯槁如树枝的手,想要去触碰。
可他的手,在距离那朵花只有一寸的地方,停住了。
他在发抖。
不是愤怒,不是恐惧。
是一种他遗忘了亿万年,名为“感动”的情绪,正在他那早已与山石草木同化的身躯里,疯狂复苏。
他守着这片伤疤,拒绝一切,排斥一切,以为这就是对这片天地最好的保护。
可今天,这个满身“污秽”的猴子,却用一种最不讲道理的方式,告诉他——
这片地,没死。
它只是,在等一个能让它重新开出花来的人。
“你……”
守缺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人的温度,沙哑,干涩,却充满了无尽的迷茫。
“你究竟……是什么?”
孙悟空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重新恢复了那副惫懒的模样。
“俺?”
他扛起那根看不见的铁棒,歪着头,咧嘴一笑。
“俺是来给这片天,松松土,浇浇水,顺便……”
“除除草的。”
说完,他不再理会守缺,转身,面对着自己那群早已看得呆若木鸡的猴子猴孙,大手一挥。
“都愣着干嘛?赶路了!”
“嗷……”
猴群如梦方醒,发出一声压抑的欢呼,看向孙悟空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敬畏。
而是,狂信。
三千铁甲猴兵,重新迈开步伐,准备绕过那片死寂的黑森林。
就在这时,守缺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等等。”
孙悟空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只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咔嚓咔嚓”的声响,仿佛山崩地裂。
那片横亘在天地之间,死寂了不知多少万年的黑色森林,竟从中间,缓缓地,裂开了一道巨大的通路。
路的两旁,枯木逢春,绿意盎然。
一条由鲜花和绿草铺就的大道,笔直地,通向了遥远的,被无尽迷雾笼罩的北方。
守缺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
但他脚下的土地,却活了过来。
“北海归墟,分内外两层。”
他的声音,不再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每一只妖的灵魂中响起,带着一种古老的沧桑。
“外层为‘风暴之眼’,乃当年天道崩碎时,法则乱流所化,入者,神魂俱灭。”
“此路,可绕过风眼,直达内层‘沉眠之渊’。”
“那头老鲲,就在渊底。”
“多谢。”
孙悟空只是淡淡地回了两个字,便带着大军,踏上了那条生机勃勃的花路。
当最后一名猴兵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时。
守缺缓缓转身,他看着那朵依旧在风中摇曳的金色小花,沉默了许久。
最终,他那张由山石构成的脸上,竟缓缓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伸出手,这一次,终于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朵花的花瓣。
“原来……”
“这才是,守护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