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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七章:皇后之殇

元光五年(前130年),夏,长安,未央宫椒房殿。

椒房殿内弥漫着一种沉重而怪异的气息。名贵的椒泥涂抹的墙壁依旧散发着温润辛香,数层锦绣茵褥铺就的地面柔软无声,错金镶玉的博山炉吞吐着龙涎香的馥郁云雾。然而,这极致的奢华之下,却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与暴戾。

皇后陈阿娇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凤榻上。曾经艳榻上。曾经艳冠后宫、骄纵飞扬的容颜,此刻却笼罩着一层阴郁的戾气。她的眼角眉梢刻着深深的纹路,那是长期怨怼与失望侵蚀的痕迹。精心描绘的长眉紧紧蹙起,涂着鲜红胭脂的嘴唇抿成一条刻薄的直线。几个侍女垂手侍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殿内落针可闻。

“废物!一群没用的东西!”陈阿娇猛地将手中把玩的一支赤金嵌宝步摇狠狠掼在地上,金玉相击,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步摇上坠着的珍珠滚落一地。侍女们吓得扑通跪倒,瑟瑟发抖。

“连个小小的卫子夫都对付不了!陛下多久没踏足这椒房殿了?嗯?!”她的声音尖利,带着歇斯底里的颤抖,“那个贱婢!歌女出身的下贱胚子!仗着生了个儿子,就敢爬到本宫头上!还有她那个弟弟卫青,一个马奴!如今也人模狗样地做了建章监,领兵打仗了?陛下是瞎了眼吗?!”她越说越气,胸脯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熊熊的嫉妒之火,几乎要将这华丽的殿堂焚毁。

母亲馆陶大长公主刘嫖匆匆走进殿内,看到满地狼藉和女儿扭曲的面容,眉头紧锁。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深深的忧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阿娇!慎言!”她快步上前,压低声音呵斥,“你这般吵闹,传到陛下耳中,只会让他更加疏远!”

“疏远?”陈阿娇猛地站起,华丽的凤袍下摆扫过地上的碎珠,“他早已忘了旧情!忘了当年若非母亲您和太皇太后(窦太后)鼎力相助,他刘彻焉能坐上这龙椅?焉能有今日?!”她指着殿外未央宫前殿的方向,指尖因愤怒而颤抖,“金屋藏娇?呵……如今那‘金屋’里,怕是塞满了卫子夫那个贱人了吧!”

“住口!”刘嫖厉声打断,眼中闪过一丝凌厉,“阿娇!今时不同往日!窦太皇太后薨逝多年,陛下羽翼已丰!看看朝中,田蚡倒了(窦太后去世后失势),赵绾、王臧死了(建元新政失败被杀),陛下提拔的卫青、公孙弘、张汤,哪个不是他的心腹?你舅舅陈午(堂邑侯)如今在朝中说话还有几分分量?你再这般任性妄为,不知收敛,别说后位,就是性命……”

“性命?”陈阿娇像是被戳中了最阿娇像是被戳中了最深的恐惧,脸色瞬间惨白,随即又被一种疯狂的绝望取代,“没了陛下的宠爱,没了这后位,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看看那卫子夫,一个接一个地生!陛下眼里心里都是她和她的儿子!我呢?!我入宫十余年,膝下空空!那些该死的太医,喝下去的药比吃的饭还多,一点用都没有!”她颓然跌坐回凤榻,双手捂住脸,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中溢出,充满了被抛弃的悲凉和无法生育的锥心之痛。

刘嫖看着女儿这副模样,又是心痛又是焦急。她深知女儿的心病——无子。在这深宫之中,没有子嗣的皇后,如同无根的浮萍。她挥退噤若寒蝉的侍女,坐到阿娇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道:“哭有何用?太医无用,焉知没有其他的法子?”

阿娇抬起泪眼,茫然地看着母亲。

刘嫖眼中闪过一丝诡异的光芒,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你可听闻……楚地有奇人,善‘巫蛊厌胜’之术?据说……能夺人气运,转人子嗣,甚至……”

“巫蛊?!”陈阿娇浑身一颤,眼中瞬间爆发出异样的光芒,恐惧与发出异样的光芒,恐惧与一种病态的希冀交织。宫闱禁术,她自然知晓其凶险,那是足以抄家灭族的重罪!但此刻,对卫子夫刻骨的恨意、对后位岌岌可危的恐惧、对子嗣近乎疯狂的渴望,如同三条毒蛇,将她的理智寸寸吞噬。

“母亲……真的……可以?”她的声音带着颤抖的渴望。

刘嫖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握住女儿冰冷的手,眼神晦暗不明。殿内,龙涎香的气息变得粘稠而窒息,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扭曲的光影,仿佛预示着不祥的阴影正在这大汉最尊贵的寝宫中悄然滋生。

同日深夜,长乐宫旧址附近,一处隐秘的宫室。

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蔽,只有几点惨淡的星光勉强穿透。一处早已废弃、远离主要宫殿群的宫室角落,荒草丛生,断壁残垣在黑暗中投下幢幢鬼影。白日里喧嚣的宫城,此刻死寂得如同巨大的坟墓。

黑暗中,几点坟墓。

黑暗中,几点微弱的烛火如同鬼火般摇曳。

陈阿娇的心腹侍女云娥,带着一个用黑色斗篷从头裹到脚、身形佝偻的老妪,鬼魅般出现在此地。老妪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装扮、神情木然的年轻女子。

“就是这里了,快些!”云娥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紧张,警惕地环顾四周,只有风掠过荒草的沙沙声。

老妪掀开斗篷,露出一张布满深刻皱纹、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一双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光。她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嘶哑含糊,如同夜枭的啼叫。她从随身携带的一个破旧布袋中,小心翼翼地取出几样东西:一束用特殊药草扎用特殊药草扎成的小人雏形,几缕用丝线小心包裹的毛发(显然是费尽心机才弄到的卫子夫及刘据的毛发),还有数枚细长的、闪着寒光的银针。

她蹲下身,在地上迅速而诡异地划着某种符咒般的图案。两个年轻女子咒般的图案。两个年轻女子则开始用一种低沉怪异的腔调吟唱起古老的、充满诅咒意味的歌谣。那声音在寂静的废墟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云娥看着老妪将那些毛发仔细地缠绕在草人身上,又将尖锐的银针,带着刻毒的恨意,一根根刺入草人的胸腹、小腹、四肢,尤其是象征婴儿的部位!每刺入一针,老妪口中便念诵一句恶毒的诅咒。云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几乎想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怕了?”老妪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云娥,嘴角咧开一个古怪的笑容,“皇后娘娘的恨,岂是这点手段就能消解的?这‘子母厌胜’,需以心头精血为引,方能咒其根本,夺其子息,断其福寿!”她枯瘦如柴的手伸向云娥,掌心摊开一把闪着幽蓝光泽的小巧骨刀,“娘娘的金枝玉叶不便亲临,你身为心腹,替她取一点‘引子’来,不算为难吧?”

云娥看着那把骨刀,又看看老妪那双仿佛能吸人魂魄的眼睛,脸色煞白如纸。她想起皇后疯狂的眼神和许诺的重赏,想起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都系于皇后一念之间……她颤抖着接过骨刀,闭上眼,咬着牙,狠心在自己左臂上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温热的鲜血的口子!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滴落在老妪准备好的一个黑色陶碗中。

“好!心诚则灵!”老妪干笑一声,声音如同夜枭。她将陶碗里的鲜血,混合着一些不知名的黑色粉末,仔细地涂抹在那两个被银针扎满的草人身上。草人瞬间被染成诡异的暗红色,在摇曳的烛火下,如同两个被剥了皮的血淋淋的婴儿!

“以尔精血,为吾刃锋!咒彼母子,魂散魂消!福禄断绝!福禄断绝,永堕幽冥!”老妪的诅咒声陡然拔高,如同厉鬼嘶嚎。她抓起那两个浸满鲜血和怨毒的草人,猛地塞进早已在墙角挖好的一个深洞里,迅速用泥土掩埋,又在上面撒上特殊的药粉掩盖血腥气。

月光似乎更暗了。一阵阴冷的旋风打着旋儿卷过废墟,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几欲熄灭,也吹得云娥和那两个年轻女子遍体生寒,牙齿咯咯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泥土的腥气,还有一种无形的、令人作呕的邪恶气息。

“成了!九日之内,必有奇效!娘娘静待佳音吧!”老妪重新裹紧斗篷,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诡异的满足。

云娥捂着流血的手臂,看着那片新翻的泥土,仿佛看到了深渊的入口。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和皇后,都已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绝路都已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绝路。这深埋地下的诅咒,如同毒蛇的獠牙,不仅指向卫子夫母子,也必将反噬自身。

九日后,傍晚,未央宫宣室殿。

刘彻刚刚批阅完一摞关于河西新置四郡(武威、张掖、酒泉、敦煌)的奏牍,眉宇间带着一丝征伐胜利后的疲惫与挥之不去的冷峻。卫青奇袭龙城、霍去病横扫河西的战报所带来的振奋,也难掩,也难掩连年征战下国库的吃紧和民力的损耗。他揉了揉眉心,目光投向殿外渐沉的暮色。

御史大夫张汤,如同一道黑色的影子,无声而迅速地走了进来。这位以严刑峻法深得帝心的酷吏头子,此刻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凝重、兴奋与隐秘邀功的神情。

“陛下,”张汤躬身行礼,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同寒冰坠地,“绣衣直指(皇帝特派的司法密探)有重大密报!事关……椒房殿!”

“椒房殿?”刘彻的目光瞬间锐利如刀,扫向张汤。他深知张汤的禀性,若非确凿无疑的重案,绝不会如此神态。

“是!”张汤上前几步,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个用层层丝绸包裹的、散发着浓重土腥味的物件,小心翼翼地放在御案上。他一层层解开丝绸,露出里面的东西——赫然是两个用草束扎成、布满暗黑色干涸血渍、浑身插满银针的小人偶!

饶是刘彻心志坚韧如铁,看到这邪异恶毒之物,尤其是看清那草人身上用朱砂写着的名字和生辰(卫子夫、刘据)时,瞳孔也是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般从他身上弥漫开来,整个宣室殿的温度仿佛骤降!

“此物,”张汤的声音带着刻意的颤抖,渲染着恐怖气氛,“乃是绣衣使者费尽周折,从长乐宫旧址一处隐秘废墟中掘出!埋藏时间,就在九日之前!据查,参与此事的,有皇后身边名为云娥的心腹侍女,还有一个身份不明、行踪诡秘的楚地巫婆!她们以人血为祭,银针穿心,日夜诅咒,其心可诛!”他刻意强调了“人血为祭”、“银针穿心”和“诅咒卫夫人与皇子据”这几个字眼,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刘彻的心上。

刘彻死死盯着那两个狰狞的草偶,尤其是刺在象征婴儿腹部的那些银针,眼前仿佛浮现出卫子夫温柔的笑靥和幼子刘据天真无邪的模样。一种被最亲近之人背叛、并威胁到血脉背叛、并威胁到血脉子嗣的暴怒,如同火山岩浆般在他胸中喷涌!他猛地一掌涌!他猛地一掌拍在御案上!

砰! 沉重的紫檀木御案发出一声巨响,笔墨纸砚跳起老高。 “毒妇!安敢如此!”刘彻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每一个字都蕴含着毁天灭地的雷霆之怒,“朕待她陈氏不薄!纵其骄横,念其旧情!她竟敢行此魇镇妖术,诅咒朕的爱妃与皇子!其心之毒,甚于蛇蝎!”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查!给朕彻查!一干人等,无论牵涉何人,一律严惩不贷!朕倒要看看,这汉宫之中,还有多少魑魅魍魉!”

“臣遵旨!”张汤深深躬下腰,嘴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得逞笑意。他等的就是这道旨意!“臣即刻拘捕椒房殿所有侍从,严加审讯!定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绝不让陛下失望!”他深知,这不仅仅是一个扳倒皇后的机会,更是一个向皇帝展示他张汤“雷霆手段”、震慑朝野的绝佳舞台!一场由巫蛊引发的、席卷宫廷的血雨腥风,在皇帝的盛怒和张汤的推波助澜下,轰然拉开帷幕!

诏狱,地底深处。

这里没有昼夜之分,只有永恒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腐臭、以及绝望的气息。火把在阴冷的石壁上投下跳跃的、扭曲的光影,如同地狱的鬼影。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脆响、烙铁烫在肌肤上的滋滋声、犯人凄厉到声、犯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狱卒冷酷的喝问……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曲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交响乐。

椒房殿的侍女、宦官,乃至一些与皇后、馆陶公主府稍有牵连的低级官吏,如同牲口般被拖了进来。在张汤亲自坐镇、指挥的酷刑之下,所谓的“审讯”早已变成了有明确目标的构陷与逼供。

云娥被剥去外衣,绑在冰冷的刑架上。她的左臂伤口尚未愈合,此刻因挣扎和恐惧,又渗出了鲜血。张汤端坐在阴影里,慢条斯理地品着一杯热茶,仿佛在欣赏一场精彩的戏剧。 “说!皇后指使你行巫蛊厌胜之术,诅咒卫夫人和皇子据,是也不是?”一个满脸横肉的狱卒厉声喝问,手中的蘸了盐水的牛皮鞭子蠢蠢欲动。 “没……没有!是奴婢自己……”云娥声音嘶哑,试图保护皇后。 “冥顽不灵!”狱卒狞笑一声,手臂猛地挥下! ,手臂猛地挥下! 啪!啪!啪! 浸透盐水的皮鞭如同毒蛇,狠狠抽在云娥裸露的肌肤上,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凄厉的惨叫在刑室里回荡。 “啊——!” “说不说?那楚地巫婆现在何处?馆陶公主是否知情?是否参与?” 鞭子如同雨点般落下。惨叫声越来越微弱。 “是……是皇后……”云娥的意识在剧痛和恐惧中彻底崩溃,“是皇后怨恨卫夫人……命奴婢……找的巫婆……诅咒……诅咒她们母子……”她断断续续地吐露出“部分真相”,却不知这恰恰是张汤需要的“完整”口供。

另一个角落,一个年老的椒房殿宦官被按在烧红的铁链上。 滋啦——! 一股皮肉焦糊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老宦官发出骇人的惨嚎,身体剧烈抽搐。 “说!皇后是否常于宫中诅咒陛下?是否曾口出怨望之语,言及当年立储之事?!” “啊……饶命……饶命……皇后她……她曾言……陛下忘恩负义……若非太主……焉有今日……她恨……恨陛下……”老宦官在极致的痛苦下,将皇后平日失意时口不择言的怨怼之语,添油加怼之语,添油加醋地吐露出来。这些“怨望”之言,远比巫蛊更致命,直指帝王尊严和继位的合法性!

一份份“认罪”和“攀咬”的口供,如同雪片般被整理出来,迅速呈送到未央宫刘彻的御案前。口供环环相扣,细节“翔实”,矛头直指陈皇后,甚至隐隐牵连馆陶大长公主刘嫖!

当刘彻看到那些口供中记录的所谓皇后“怨望”之言——指责他忘恩负义,若非窦太后和馆陶公主则帝位不保——他眼中最后一丝对“金屋旧盟”的温情彻底熄灭,只剩下冰冷的杀意。这已不仅仅是妇人的嫉妒,这是对他皇权根基的亵渎和挑战!

“好!好一个陈阿娇!好一个馆陶之女!”刘彻手中的竹简被捏得咯吱作响,声音森寒如吱作响,声音森寒如铁,“朕念旧情,她却视朕如仇雠!以妖术祸乱宫闱,以怨言诋毁君父!此等毒妇,焉能母仪天下?!”

他提起朱笔,在一份早已拟好的帛书上,毫不犹豫地挥毫泼墨。每一个字,都如同利剑,斩断了一段延续十余年的政治婚姻,也斩断了一个女人最后的指望。

数日后,椒房殿。

往日的喧嚣与奢华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所有的侍从都已被带走,空旷的殿内,只有陈阿娇一人,只有陈阿娇一人。她穿着皇后的常服,妆容依旧精致,却掩盖不住脸色的灰败和眼神的空洞。她呆呆地坐在凤榻上,仿佛一尊失去灵魂的玉雕。

殿门被沉重地推开。中常侍苏文,一个向来对皇后恭敬有加的老宦官,此刻却面无表情,身后跟着一队手持戟钺、面色冷硬的期门武士。他手中捧着一卷明黄色的帛书,如同捧着一道催命符。

“皇后陈氏接旨——”苏文的声音平淡无波,带着一股彻骨的寒意。 陈阿娇浑身一颤,缓缓抬起头,眼中最后一丝光芒也熄灭了。她没有起身,没有下跪,只是用那双死寂的眼睛,死死盯着苏文手中的圣旨。

“制曰:皇后陈氏,失序穢德,惑于巫祝,不承天命。交结妖人,行魇镇厌胜之术,诅咒妃嫔皇子,心同蛇蝎!更兼心怀怨怼,口出悖逆之言,亵渎君父,失德彰闻!上,无以承宗庙之重;下,无以表六宫之范。既失妇道,又乖臣礼。焉可忝居中宫,母仪天下?着即废黜皇后之位,收皇后玺绶!迁居长门宫,闭门思过,非诏不得出!钦此!”

废后诏书!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扎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陈阿娇的心脏!她听得清清楚楚——“惑于巫祝”、“诅咒妃嫔皇子”、“心同蛇蝎”、“心怀怨怼”、“亵渎君父”……这些冰冷的、恶毒的罪名,像一盆盆污水,将她彻底淹没!她张了张嘴,想尖叫,想辩驳,想诅咒那个无情的男人,却发现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沙子,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混着脸上精致的脂粉,无声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金砖上。

苏文对皇后的失态视若无睹,冷漠地挥手。两名宫女上前,面无表情地开始动手,一件件、一样样地,将她身上象征着皇后尊荣的佩饰——凤冠、步摇、玉带、印绶——强行除下!动作粗鲁,毫无敬意。那顶曾经让她傲视群芳的赤金凤冠被随意地丢在地上,发出清脆而刺耳的撞击声。

“请废后陈氏,即刻移驾长门宫。”苏文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在宣读一件寻常公事。

陈阿娇被两名强壮的宫女架了起来,像拖一具行尸走肉般,踉跄着向殿外走去。在跨出椒房殿那高高的门槛时,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金碧辉煌、曾经承载着她所有荣耀与梦想的椒房殿,此刻在她眼中,如同一个巨大而冰冷的坟墓。她知道,她这一生,完了。什么金屋藏娇?到头来,不过是长门永巷里,一盏随时会熄灭的孤灯。悔恨?太迟了。恨意?早已被无尽的绝望吞噬。

长门宫。

这座位于长安城东南、靠近霸陵的离宫,远离未央长乐的繁华,终年笼罩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寂寥与阴冷。宫墙高大而斑驳,庭院深深,草木疯长,透着一股荒废衰败的气息。陈阿娇被安置在正殿旁一处较为完好的偏殿里。

殿内陈设简单,甚至称得上简陋。冰冷的青砖地面,褪色的帷幔,普通的漆案木榻,与昔日椒房殿的极尽奢华相比,不啻天壤之别。只有几缕惨淡的日光,从高窗的缝隙中艰难地挤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没有侍女如云的伺候,只有两个沉默木讷、被指派来监视的老宫婢。

“出去!都给我出去!”陈阿娇嘶哑地尖叫着,将仅有的一个陶壶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四溅。两个老宫婢面无表情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仿佛早已习惯了这位废后的歇斯底里。

殿内只剩下她一人。死一般的寂静压得她喘不过气。她跌坐在冰冷的地上,环顾着这空旷、破败、散发着霉味的囚笼,巨大的落差和无边的绝望终于彻底击垮了她。 “彻儿……陛下……你好狠的心……”她喃喃自语,声音破碎不堪,“十余年夫妻……金屋之诺……你竟如此对我……卫子夫对我……卫子夫!卫青!是你们!是你们害我!”她的眼神时而空洞,时而燃起疯狂的恨意。

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扑到窗边,对着外面空旷荒芜的庭院,用尽全身力气,声嘶力竭地呼喊: “千金!千金买赋!谁能为我作赋一篇,上达天听,令陛下回心转意?!若能复见天颜,陈阿娇愿以千金相赠!万金亦可!” 凄厉而绝望的呼喊在寂静的长门宫上空回荡,惊起几只寒鸦,扑棱棱飞走。回应她的,只有呜咽的风声穿过破败的窗棂,如同无数幽灵在低泣。千金买赋?长门怨深,帝王心冷。那个曾经在姑母怀中许诺“若得阿娇为妇,当作金屋贮娇为妇,当作金屋贮之”的少年郎,早已在权力的巅峰和杀伐决断中,心如铁石。她的呼唤,注定是投向深井的石子,激不起半分涟漪,只有无尽的下沉与永恒的冰冷将她吞噬。长门宫,成了她华丽生命最后的、也是最凄凉的注脚。

同日,平阳侯府,同日,平阳侯府,后苑精舍。

与长门宫的凄风苦雨截然不同,平阳侯府的后苑精舍内,熏香袅袅,丝竹隐隐,弥漫着一种精心营造的温软旖旎之气。平阳公主刘娉,当今皇帝的亲姐姐,身着华贵的常服,斜倚在锦榻上。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志得意满的、深谙宫廷斗争之道的从容微笑。她面前恭敬地侍立着一个女子。

这女子约莫二十出头年纪,身姿窈窕,容颜清丽温婉,眉眼间天然带着一股怯生生的、惹人怜爱的韵致。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湖蓝色曲裾深衣,虽无过多饰物,却更衬得她肌肤如玉,气质沉静。正是已为皇帝诞下长子刘据、却一直未得正式名分的卫子夫。

“子夫啊,”平阳公主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与提点,“椒房殿那位……已经被废了。陛下的旨意,此刻怕是已到长门宫了。”她端起玉杯,轻轻啜了一口温热的蜜浆,眼神意味深长地看着卫子夫。

卫子夫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迅速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中瞬间闪过的复杂情绪——震惊?快意?恐惧?或许兼而有之。她放在膝上的双手,下意识地绞紧了衣角。她出身微贱,本是平阳公主府上的歌女,因一次偶然的机会被皇帝临幸入宫。这些年来,她深知自己不过是皇帝一时兴起的玩物,更是皇后陈阿娇眼中钉肉中刺。皇后被废,对她而言,无疑是头顶悬着的利剑消失。然而,在这深宫之中,爬得越高,往往跌得越重。今日的陈阿娇,焉知不是明日的自己?

“奴婢……惶恐。”卫子夫的声音轻柔如风,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皇后之事,非奴婢所敢置喙。”

“惶恐?”平阳公主轻笑一声,放下玉杯,起身走到卫子夫面前,轻轻托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傻孩子,该是你的运道到了!你为陛下诞下了皇长子据儿,这便是你最大的倚仗!如今后位虚悬,放眼这后宫,还有谁比你更有资格?还有谁比你更得陛下的……怜爱?”她刻意加重了“怜爱”二字,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

卫子夫被迫迎上平阳公主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适时地流露出依赖和不安:“奴婢出身微贱,全赖长公主当年提携,方有今日。奴婢……一切但凭长公主做主。”她深知,在这步步惊心的宫廷,平阳公主是她目前最有力的靠山和“智囊”。

“这就对了。”平阳公主满意地笑了,拍了拍她的手,“记住,在这深宫之中,光有陛下的宠爱是不够的,还得有‘家世’。陛下一心要摧折窦、陈这些外戚豪强,提拔寒门。你的弟弟卫青,便是陛下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他在建章宫当差,听说很得陛下赏识?还有你那个外甥霍去病,小小年纪就勇武过人?”

卫子夫心中了然。公主这是在提醒她,也是点明了她未来的路——她卫子夫要坐稳位置,甚至问鼎后位,弟弟卫青的军功,卫氏家族的崛起,是必不可少的筹码!她温顺地点头:“青弟蒙陛下不弃,在宫中当值,甚是勤勉。去禀那孩子……野性难驯,让长公主见笑了。”

“野性好!陛下要的就是能为他开疆拓土、扫荡匈奴的野性!”平阳公主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子夫,你要好好把握。陛下需要新的、听话的、能为他所用的外戚力量,来制衡朝局,掌控军队。而你卫家,便是最好的人选!记住,你的根基,从来就不在这椒房殿的脂粉堆里,而在卫青的军营里,在霍去病的马背上!”

正说话间,一名侍女匆匆入内禀报:“长公主,卫建章(卫青时任建章监)在府外求见,说有要事禀报夫人。”

“哦?快请!”平阳公主眼中笑意更深,“说曹操,曹操就到。子夫,你的根基来了。”

片刻后,一个身形挺拔、步履沉稳的青年将领大步走了进来。他约二十三四岁年纪,面容方正刚毅,肤色因常年习武而略显黝黑,浓眉之下,一双眼睛沉静锐利,闪烁着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坚韧。他穿着建章宫侍卫的制式皮甲,虽无华丽装饰,却自有一股沉稳如山的英武气概,与这精舍的富贵旖旎格格不入。正是卫青。

“末将卫青,拜见平阳长公主,拜见夫人。”卫青抱拳行礼,声音低沉有力,动作干净利落,带着军人特有的干练。他抬眼看向姐姐卫子夫,眼中带着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椒房殿的剧变,早已震动宫闱。

“青弟,快免礼。”卫子夫看到弟弟,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温暖,紧绷的神经似乎也放松了些许。 “卫建章来得正好。”平阳公主笑道,“陛下近来可好?听说河西大捷,陛下龙心甚悦?你常在陛下身边,可知陛下对后宫……可有什么新的旨意?”她的话问得委婉,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卫青何等敏锐,立刻明白了长公主的用意。他略一沉吟,谨慎地答道:“回长公主,陛下近日忙于军国大事,对后宫之事……确有提及。陛下曾言……陈后咎由自取,宫闱清肃,当择贤德主之。”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陛下……对据皇子,甚为关爱,常抱于膝上,亲自教导识字。”

虽然卫青的话依旧含蓄,但“择贤德主之”、“关爱据皇子”这几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卫子夫和平阳公主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尤其是平阳公主,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抑制的喜色——皇帝的态度,已经再明显不过了!卫子夫离那椒房殿的凤榻,只差一道正式的诏书了!

卫子夫的心跳骤然加速,脸颊飞起一丝激动的红晕,但她立刻垂下眼帘,掩饰住内心的波澜,只低声道:“陛下隆恩……奴婢与据儿,感激涕零。”她的手指,却在袖中微微颤抖。后位?那个曾经遥不可及的梦,此刻竟如此之近!然而,陈阿娇那凄厉绝望的呼喊,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她看向弟弟卫青那沉稳坚毅的面容,心中稍定。是的,她不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歌女了。她的弟弟,卫青,这个昔日的马奴、骑奴,正一步步成长为陛下倚重的将领,将成为她最坚实的后盾!卫氏外戚的崛起,随着椒房殿的倾颓和长门宫的幽闭,已然势不可挡!这深宫的风,吹散了旧日的金屋之诺,正悄然卷起一股来自寒门的新贵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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