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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个故事会是什么?

作者:风蜻解意

字数:106650字

2025-08-03 08:00:09 连载

简介

小说《下一个故事会是什么?》的主角是我,一个充满魅力的角色。作者“风蜻解意”以细腻的笔触描绘出了一个引人入胜的世界。如果你喜欢悬疑脑洞小说,那么这本书将是你的不二之选。目前本书已经连载等你来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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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声音像一颗生锈的铁钉,毫无预兆地楔进我昏昏沉沉的午后:“它今天有叫吗?”我正盯着窗外被台风尾扫得东倒西歪的芭蕉叶发呆,这问题显得突兀又古怪。我下意识摇头:“没有啊。”声音干巴巴的。

他站在昏暗的厨房门口,逆着光,那张平日里被烟熏火燎刻满皱纹的脸模糊成一团阴影。只有眼底那点东西是清晰的——一种被强行压下去的、浑浊的悲伤,像沉在杯底的茶垢。“它好像死了。”他说,语调平直得像在陈述一件失手打碎的碗。

我和弟弟几乎是同时从椅子上弹起来的,木头椅脚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尖叫。“啊?!”弟弟的声音劈了叉,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惊惶。我的震惊里则裹着沉甸甸的茫然,像一脚踩空楼梯,心猛地向下一坠。死了?怎么可能?昨天黄昏,隔着雨幕,我还看见那个熟悉的、毛茸茸的黑色身影在湿漉漉的院子里笨拙地奔跑跳跃,尾巴摇得像面破旗子。

我们冲进后院。风裹着雨腥气扑在脸上。角落那个简陋的、几块石棉瓦搭成的狗窝棚下,它蜷缩在沾满泥水的枯草堆里。小黑。它侧躺着,四肢僵硬地伸着,像一块被人遗忘在冰天雪地里的木头。几只油亮肥硕的绿头苍蝇,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它紧闭的眼睑和微张的、露出一点发暗舌头的嘴角盘旋、起落,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低沉的嗡鸣。一股腐烂的气息本该随之弥漫,但我用力吸了吸鼻子,空气里只有雨水、泥土和植物腐败的湿冷味道。

“它这么躺着……”我的声音发颤,轻得几乎被雨声吞没,“还以为是在睡觉呢。”喉咙里堵得厉害。弟弟站在我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呼吸粗重。

我挪动脚步,鞋底踩在湿泥上,发出轻微的“噗叽”声。我不敢弯腰,不敢伸手去碰那冰冷僵硬的躯体。目光扫过门边,我抄起靠在墙上的那把破竹扫帚。细长的竹枝末端,已经磨得起了毛刺。我咽了口唾沫,心脏在肋骨后面擂鼓。我小心翼翼地,用扫帚柄那最细、最远的一端,朝小黑僵硬的腹部轻轻戳了一下。

硬!

那触感透过竹柄清晰地传到我手心,冰冷、沉重、毫无弹性,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反弹力。不是肉体的质感,更像是冻透了一整夜的、邦邦硬的死猪肉。心,瞬间沉进了冰窟窿里。那根支撑着我的骨头似乎一下子被抽走了,小腿肚子微微发软。它真的走了。这个念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缓慢地切开了记忆的封口。

那些关于它的碎片,并不丰富,却在此刻疯狂地涌现出来,如同老旧放映机投射出的、闪烁不定的画面。初来时,它还是一团被爸爸从路边野草污水沟里捞出来的、瑟瑟发抖的小黑煤球,臭烘烘,奄奄一息。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湿漉漉的鼻尖试探地碰我的手指,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呜咽。再后来,它被那条该死的铁链锁住,每次挣脱后,它会像一阵黑色的小旋风冲向我,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尾巴摇得快要断掉,黑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毫无保留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欢喜。而我,总会尖叫着后退,或者抄起手边的扫帚驱赶它。它眼中的光芒会在那一刻迅速黯淡下去,变成一种小狗脸上不该有的、深深的困惑和受伤。

这些画面,是它的“走马灯”吗?在我眼前无声地流转。它会活在我的记忆里吗?像一张被时光漂洗褪色的照片?可悲的是,我竟然真的连一张它的照片都没有。我们要是把它忘了,它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一切痕迹,是不是就真的像水汽一样蒸发了?它应该……会很难过吧?眼眶一阵尖锐的酸涩,温热的液体迅速积聚。我猛地转过身,不敢再看那片被苍蝇统治的角落,逃也似的冲回屋里,把弟弟的呼唤和院子里那令人窒息的景象狠狠关在身后。房门合拢的轻响,隔绝了风雨,却隔绝不了心脏深处蔓延开来的冰冷和空洞。

愧疚,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我喘不过气。我总觉得,是我亲手把它推进了那铁链的牢笼里。

那还是过年的时候,家里请客,热闹得像煮沸的水。骨头渣子、肉屑丢了一地。小黑和其他几只亲戚带来的狗在桌下兴奋地穿梭争抢。我端着碗穿梭添菜,脚踝处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湿热的压力。我低头尖叫,正对上小黑那双因为过度兴奋而显得格外亮的眼睛。它大概只是想叼走我无意踩到的一块骨头,它的牙甚至没能刺破我的皮肤,只是在脚踝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齿印和几道浅浅的红痕。

但全家人的反应如同炸了锅。爸爸脸色铁青,妈妈声音都变了调。狂犬病,这三个字像冰锥一样悬在所有人头顶。当天下午,我就被爸爸火急火燎地拽到镇上的卫生院。那针头又粗又长,冰冷的酒精棉球擦过皮肤,我趴在长凳上,屁股肌肉绷得死紧。针头扎进去的瞬间,尖锐的疼痛让我眼泪飙了出来。更疼的是哥哥事后那几次阴阳怪气的讥讽:“哟,千金小姐就是金贵,连自家狗咬一口都得打针。”他斜睨着我,“这下好了,小黑得蹲一辈子大牢了。” 我咬着嘴唇,指甲深深掐进手心,心里的怨毒翻腾着,既怨他,更怨自己。为什么不看清楚?为什么不反应快一点?为什么要尖叫?那点微不足道的红痕,值得一场如此隆重的恐慌和惩罚吗?

就是从那天起,小黑脖子上的铁链,再也没有解开过。那根粗粝的铁链,长度只够它在狗窝周围不足两米直径的圆圈里活动。它被拴在了那片方寸之地,拴在了泥泞、日晒雨淋和永恒的孤寂里。

它当然反抗过。好几次,它不知怎么弄开了那简陋的铁扣,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冲出牢笼,在院子里疯狂地撒欢奔跑,绕着圈,把泥土刨得飞溅,对着天空发出短促而欢快的吠叫,仿佛要把积攒的所有力气和渴望都在那一刻释放干净。那短暂的、珍贵的自由时刻,它总会第一时间冲向坐在屋檐下的我,带着一身泥土和蓬勃的生命力。而我,身体会先于意识做出反应——猛地缩起脚,身体后仰,或者条件反射地抄起手边的棍子虚张声势地挥舞。它冲刺的脚步会硬生生顿住,停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它不再摇尾巴,只是站着,湿漉漉的黑眼睛定定地看着我,那眼神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困惑,像蒙着一层深重的雾。为什么小主人这么怕我?为什么我靠近她就躲?它不会明白的。每一次,都是爸爸骂骂咧咧地走过去,重新把那沉重的铁扣咔哒一声锁死。我看着它被拖回那个角落,看着它眼中那点刚刚燃起的、属于旷野的光一点点熄灭,重新变成一种逆来顺受的麻木。我的心就像被那冰冷的铁链反复抽打,内疚和同情如同藤蔓,缠绕勒紧,几乎窒息。那条铁链,它真的用尽了一生的力气,也无法挣脱。

后来,它甚至失去了这种挣脱的欲望。时间在它身上流淌得格外残酷。它的动作越来越迟缓,毛发失去了光泽,变得干枯灰白,尤其是嘴边和眼眶周围,白得刺眼。它不再吠叫,不再试图挣脱。大部分时间,它只是蜷在窝棚下那块干燥些的泥地上,安静地趴着。偶尔抬起头,眼神浑浊,像蒙着一层翳,越过低矮的院墙,长久地凝望着外面空旷的田野,或者追逐着天空中飞过的鸟影。那眼神,空洞得让人心慌。它不再像狗,更像一个走到了生命尽头、沉默寡言的老人,身上散发着日暮途穷的沉重气息。

我开始习惯在傍晚,搬个小板凳坐在离它稍远的屋檐下,静静地看着它。夕阳的余晖给它衰老的轮廓镀上一层暗金的边,却无法温暖那份深沉的暮气。它眼角的痕迹,那深深的、湿润的沟壑,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两道凝固的泪痕。它有时会感受到我的目光,缓慢地转动头颅,用它那双浑浊的、仿佛沉淀了太多无法言说之事的眼睛望向我。那目光里没有乞求,没有怨怼,只有一种穿透岁月的平静和疲惫。很奇怪,被它这样凝视着,我竟没有丝毫的不适,反而在心底升起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哀伤的愉悦。仿佛在它面前,我无需任何伪装,我的愧疚,我的懦弱,都被它那无声的注视所包容。它比许多人,更像我的亲人。一个沉默的、被锁链禁锢的亲人。

那段时间,一个念头总是不请自来,像冰冷的蛇一样缠绕着我的思绪:它真的好老了,要死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困惑和隐痛。记得看过科普,说成年狗的智力大概相当于七八岁的孩子。那小黑呢?它在生命的最后时光,是不是也像一个八岁的、被永远囚禁的孩子一样,什么都懂了?它懂不懂脖子上这根铁链意味着什么?懂不懂自己为什么被剥夺了奔跑、玩耍、亲近主人的权利?懂不懂为什么生命如此漫长又如此狭窄?它会不会难过?它是不是在无声地难过?

这个困惑,在一个关于“狗为什么是狗”的故事里找到了某种尖锐的回响。那是一位国外的女士,她从小用特殊方法教她的狗认识字母和单词。有一天,那狗用拼字板,磕磕绊绊地问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问题:“狗为什么是狗呢?”读到这个故事时,我像被一道闪电击中,灵魂都在震颤。我仿佛能透过纸页,感受到那只狗内心巨大的悲伤和困惑——为什么自己是狗,而不是人?为什么不能说话,不能表达,不能拥有更广阔的天地?它一定也渴望成为人,渴望被真正地理解,渴望挣脱物种的枷锁。

我激动地把这个故事讲给正在灶台边忙碌的妈妈听。她正用力揉着一团面,案板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妈,你信不信?其实小狗什么都懂!它们能听懂我们说话,只是不能像我们一样开口说出来!”我急切地解释着,试图把那种震撼传递给她。

妈妈的动作停了一下,抬起沾满面粉的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瞥了我一眼,眼神里满是“这孩子又犯傻”的不以为然:“瞎说什么呢!畜生就是畜生,还能听懂人话?那不成精了!”

“不是成精!”我有点急了,搜肠刮肚地回忆着课本上的知识,“你看,这叫条件反射,是强化学习!没有人天生就懂语言,都是后天听别人说、看别人做才学会的!狗也一样啊!它们天天跟我们待在一起,听我们说话,看我们做事,时间久了,自然就能把声音和意思联系起来!比如你们总说‘抓老鼠’,只要说过几次,狗就知道这个词跟老鼠有关了!这就是学习啊!”我努力把概念掰开揉碎。

她皱着眉头,似乎努力想了一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继续用力揉面,咚咚声更响了:“不懂不懂,你这套弯弯绕绕的,听着就离谱。狗脑子哪能跟人比?它就是看个眼色,听个语气罢了。”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根深蒂固的、对物种界限的笃信。

然而,就在小黑死前的某个黄昏,妈妈的态度毫无征兆地发生了剧变。那天她端着一盆刷锅水去后院倒,我正好在屋檐下收衣服。她回来时,脸色有些异样,脚步也慢了下来。经过我身边时,她突然停下,没头没脑地低声说了一句:“它真的好可怜啊……”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东西。她抬眼望了望狗窝的方向,眼神复杂难辨,“它真的很乖,很听话的……” 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我愣住了。她没再解释什么,径直走回了厨房。但从那天起,她似乎真的“看见”了那条铁链,看见了小黑的处境。“它真的好可怜”成了她时常挂在嘴边的叹息。她开始把洗碗水里的肉渣仔细挑出来,用个破碗装着特意端到小黑窝边。给它换水也勤快了些,有时还会对着蜷缩不动的小黑絮叨几句家常,尽管它大多时候只是漠然地趴着。这转变是因为同情?还是某种迟来的内疚?又或者,在某个瞬间,她真的与那双苍老浑浊的狗眼产生了深沉的共情?或许,在她心底深处,也终于开始把它当成了一个无法言语的“人”来看待,一个承受着不公命运的、沉默的伙伴。

再后来,爸爸不知从哪里又弄来一只黄白相间的小土狗,瘦骨嶙峋,眼神却怯生生的,带着初来乍到的惊恐。它被一根同样粗粝的铁链,拴在了院子更靠后的角落,远离了小黑那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窝棚。这只新来的小狗,有着和小黑当年一模一样的热情与笨拙。每当有人靠近,它就拖着沉重的链子拼命往前扑,喉咙里发出呜呜的讨好声,小尾巴摇得快要断掉。我依然会本能地绷紧身体,心里发毛,但看着它那毫不设防的、充满渴望的眼睛,我强迫自己站在原地,不再像以前那样尖叫着跑开,或者捡起石头驱赶它。我尽量克制着动作,只是对它挥挥手,低声说:“别,别过来。”

它果然也继承了挣脱的本领。没过几天,那简陋的铁扣就被它用蛮力和运气弄开了。它兴奋地冲了出来,在院子里横冲直撞,撞翻了晾晒的簸箕,把刚扫拢的落叶搅得天翻地覆。那小小的身影,充满了久违的、原始的活力。它甚至试图冲向院门,奔向外面广阔的世界。结局毫无悬念。爸爸闻声出来,骂骂咧咧,轻而易举地揪住它的后颈皮,像提溜一只不听话的兔子,粗暴地把它拖回角落,咔哒一声,那冰冷的铁链再次锁紧,宣告了它短暂自由的终结。它呜咽着,徒劳地扒拉着脖子上的束缚,那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反复拉扯着我的神经。我站在屋檐下,看着这一幕轮回般的场景,胃里一阵翻搅。也许过不了几天,爸爸又会带回一只新的狗,拴在某个角落。看家护院的责任,就这样,在冰冷的铁链交接中,一代代传递下去。禁锢,成了它们无法逃脱的宿命。

台风是在小黑走的前几天开始咆哮的。带着海腥味的狂风像失控的巨兽,昼夜不停地撞击着门窗,发出呜呜的悲鸣。暴雨倾盆,仿佛天空被戳了个巨大的窟窿。院子里积了深深浅浅的水洼,泥泞不堪。小黑那个简陋的窝棚,石棉瓦被风掀开了一角,雨水肆无忌惮地灌进去,它蜷缩的那块地方,想必早已湿透冰冷。它就是在这样湿漉漉、冷飕飕的环境里,悄无声息地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我想,它大概是着了凉,发了高烧,或者引发了什么陈年旧疾,在无人知晓的痛苦中,孤独地走向了终点。它的一生,就像这台风天,充满了湿冷、禁锢和无尽的喧嚣,却从未真正拥有过一片晴朗自由的天空。

夜里,我辗转反侧。窗外的风雨声像是无数鬼魂在呜咽哭泣。闭上眼,就是小黑僵硬冰冷的身体,和那几只挥之不去的绿头苍蝇。还有爸爸那句钉进我脑海的话:“它好像死了。” “好像”?为什么是“好像”?他为什么能如此平静地提前宣告它的死亡?

意识在悲恸和混乱中渐渐模糊。不知过了多久,我仿佛沉入了一片粘稠的、无声的黑暗里。然后,一点微弱的光晕在黑暗中亮起。光晕中心,是小黑。它不再是僵硬冰冷的尸体,而是我记忆深处最鲜活的样子——一身蓬松柔软的黑毛,像个毛茸茸的煤球,四条小短腿憨态可掬。它就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我,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没有了平日的困惑和悲伤,只有一种清澈见底的、几乎令人心碎的平静。

“主人,”它的声音不是用耳朵听到的,而是直接在我脑海里响起的,像一阵带着草叶清香的微风,“我昨天真的还在啊。” 它的语气那么肯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我猛地惊醒,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窗外,天光熹微,风雨声小了些,但还在持续。那梦境清晰得可怕,小黑的声音仿佛还在颅骨内回荡。

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我。我掀开薄被,赤着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无声地穿过昏暗的堂屋,轻轻推开通往后院的门。

风雨过后的清晨,空气湿冷刺骨。院子里一片狼藉,断枝落叶满地。我的目光急切地扫向那个角落——小黑的尸体还在,僵硬地蜷着,覆盖着一层被雨水打湿的枯草,几只苍蝇依旧顽强地守在那里。然而,就在我收回目光的瞬间,眼角余光捕捉到了地上一些异样的痕迹。

从那个冰冷的狗窝棚下,延伸出一串湿漉漉的爪印。

那爪印不大,是小型犬的尺寸。印痕很深,边缘清晰,带着从泥地里带来的深褐色泥浆。它们歪歪扭扭,却有着明确的方向——一路穿过泥泞的院子,越过堂屋的门槛,在相对干燥的堂屋泥地上留下几个颜色稍浅的泥印,然后,径直延伸向我房间的门缝底下。

我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我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串指向我床榻的爪印,身体无法抑制地开始颤抖。冷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这不可能!小黑明明就僵硬地躺在窝棚里!这爪印是哪里来的?是谁的?

我强迫自己蹲下身,凑近堂屋地上那几个相对清晰的泥印。泥浆半干,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褐色。就在其中一个爪印的中心,那湿泥里,赫然嵌着一小撮卷曲的、沾着泥水的黑色毛发!那毛发的颜色、质地,我再熟悉不过了!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和喉咙。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激起全身的鸡皮疙瘩。梦里的声音再次在脑中炸响:“主人,我昨天真的还在啊!”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爸爸不知何时起来了,他站在堂屋门口,看着蹲在地上、脸色煞白的我,又顺着我的目光看到了地上的爪印。他皱了皱眉,粗声粗气地说:“看什么呢?台风天,到处湿漉漉的,踩点泥进来有什么稀奇?大惊小怪!”他语气里的不耐烦一如既往。

我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住他那张被岁月和辛劳刻满沟壑的脸。巨大的恐惧和连日积压的悲伤、困惑混合成一种不顾一切的冲动。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我自己都陌生的尖锐:“爸!” 我指着地上那串指向我房间的爪印,指向泥印里那撮刺眼的黑色毛发,“你到底……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它死的?” 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石头,沉重而冰冷地砸在地上。

爸爸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冻结了。他像是猝不及防被人迎面打了一拳,整个人僵在原地。那双总是带着点浑浊、点算计、点疲惫的眼睛,在昏暗的晨光里骤然收缩了一下。那里面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惊愕?慌乱?还是……一丝被戳穿的狼狈?那表情变化快得如同闪电,稍纵即逝,随即被更深的、如同磐石般的阴沉覆盖。

“你发什么疯!”他猛地拔高声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粗嘎的斥责在空荡的堂屋里撞出回响,“前天!我说了是前天下午!你耳朵聋了?!”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老牛,胸膛剧烈起伏,脖颈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他不再看我,也不再管地上的爪印,仿佛那是什么极度污秽的东西。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厨房,沉重的脚步声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愤怒,咚咚咚地砸在地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

堂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恐惧和冰冷如同实质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我死死地钉在原地。爸爸那瞬间的僵硬和失态,比他任何一次粗暴的责骂都更让我心胆俱裂。那绝不是面对女儿无端质疑时应有的反应。那是一种……秘密被猝然撕开一角时的本能防御。

前天下午?

可昨天黄昏,隔着被雨水冲刷得朦胧的玻璃窗,我分明看见那个熟悉的黑色身影在风雨飘摇的院子里,拖着沉重的链子,缓慢地、执着地,一遍遍绕着它那直径不足两米的圆圈。雨水打湿了它灰白相间的毛发,紧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躯上。它低着头,鼻子近乎贴着泥泞的地面,像是在徒劳地寻找着什么早已消失的气味。那缓慢、机械、浸透了无望的动作,像一帧被慢放的、令人窒息的默片,清晰地烙印在我眼底。

一个是父亲斩钉截铁的死亡宣告,一个是我亲眼所见的、属于昨日的蹒跚身影。还有梦里小黑那清晰的低语,和眼前这串混着它毛发、直抵我床前的泥泞爪印……这些碎片在我混乱的脑海里疯狂旋转、碰撞,发出刺耳的尖叫。

哪一个是真的?或者说……哪一个,才是属于“正常”的死亡?

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被粗暴挪动的声响,爸爸在用行动宣泄他的怒火。那声响更衬得堂屋死寂一片。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双腿麻木得像不属于自己。目光无法从那串爪印上移开。它们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从后院湿冷的泥土里诞生,带着死亡的气息和未解的谜团,最终消失在我紧闭的房门之下。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风雨飘摇的昨夜,挣脱了冰冷的躯壳,带着满身的泥泞和执念,一步一步,走进了我的世界。

那串泥泞的爪印,像一道冰冷的符咒,烙在堂屋的地面上,也烙进了我的骨髓里。爸爸在厨房里弄出的巨大声响,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虚张声势的恐慌。他拒绝再谈,用沉默和粗暴的回避筑起高墙。但这无声的禁令,反而像投入死水中的巨石,在我心里激起更深的漩涡。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窗外的风雨不知何时彻底停了,只留下满院狼藉和一地湿漉漉的水光。死寂像浓稠的糖浆,包裹着屋子,也包裹着我。时间失去了刻度,每一秒都拖着粘稠的尾巴。我蜷缩在床上,薄被裹紧身体,却丝毫感觉不到暖意。指尖残留着触碰竹扫帚柄时的冰冷触感——那种属于尸体的、坚硬如冻肉的冰冷。它和梦里小黑那毛茸茸的温暖触感、那平静的眼神、那句“我昨天真的还在啊”的低语,在脑海中疯狂地交替闪现、撕裂。

爸爸为什么要说谎?他坚称前天下午发现了小黑的尸体,可我明明昨天还看见它在雨里徘徊!那具躺在湿草堆里的躯体,僵硬冰冷,苍蝇环绕,却又诡异地没有散发出任何腐烂的气味。这本身就像个巨大的悖论。还有那串爪印……那撮属于小黑的毛发……这些细节像烧红的针,反复刺戳着我的神经。

“笃、笃、笃。”

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叩击声,就在我房门下方的木板上响起。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我屏住呼吸,耳朵竖得像受惊的兔子,捕捉着门缝下传来的任何一丝动静。

声音消失了。

死寂重新笼罩。刚才那几声,会不会是风吹动什么东西?或者只是我过度紧张产生的幻听?冷汗顺着我的鬓角滑落。

“笃、笃。”

又来了!比刚才更清晰,更缓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执着。仿佛门外真的有一个小小的存在,用它沾满泥浆的爪子,在轻轻地、耐心地敲着我的门扉。

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攫住了我,压倒了恐惧。一种混杂着求证、愧疚和破釜沉舟的疯狂念头在心底嘶吼:我要知道!我必须知道!

我像幽灵一样滑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上,悄无声息地挪到门边。右手颤抖着,轻轻搭在了冰凉的门把手上。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打了个寒颤。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然后,猛地压下把手,一把拉开了房门!

门外,空无一人。只有堂屋昏暗的光线流淌进来。

我的目光急切地投向地面——就在我门口的那一小块地方,那串泥泞的爪印消失了。或者说,它们延伸到了这里,却没有任何离开的痕迹。仿佛那个留下印记的存在,在敲响我的门之后,就凭空蒸发了。只留下门口地面上,一小摊尚未干涸的、混着泥浆的水渍。水渍中央,静静地躺着另一小撮卷曲的、湿漉漉的黑色毛发。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轰鸣。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当头浇下,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强烈的、近乎自毁的执拗。这无声的造访,这清晰的毛发,像是一种沉默的邀请,或者说,是一种不容回避的质询。

我的目光越过空荡的堂屋,死死盯住通往后院的那扇门。那扇门,此刻仿佛连接着生与死的幽暗回廊。小黑冰冷的尸体,就在那扇门后。

去碰它。

一个声音在我脑海深处响起,带着蛊惑般的冰冷。去碰碰它。用你的手,去确认那冰冷,去感受那僵硬。也许只有最直接的接触,才能刺破这层层叠叠的谎言和迷雾,才能……触碰到那个被禁锢、被遗忘、被提前宣告死亡的灵魂所留下的真相。

这念头疯狂而危险,却带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仿佛那具冰冷的尸体,成了解开一切谜团的唯一钥匙。我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脚步虚浮地穿过死寂的堂屋,推开了那扇通往真相(或是深渊)的门。

后院里弥漫着暴雨过后的清新与腐朽交织的气息。泥土的腥气,草木折断的汁液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死亡的沉寂。角落里,小黑依然保持着那个僵硬的侧卧姿势,淹没在湿漉漉的枯草堆里,像一块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黑色礁石。那几只苍蝇还在,嗡嗡地盘旋着,构成唯一的生命迹象。

我一步一步走过去,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踩在湿软的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噗嗤声,在这死寂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我停在了它面前。那股本该浓烈刺鼻的尸臭,依旧诡异地缺席。空气里只有雨后草木和泥土的味道。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膝盖抵在冰冷湿润的泥地上。目光落在它僵硬蜷曲的前爪上。那爪子沾满了干涸的泥浆,指甲磨损得厉害。就是这样的爪子,在昨夜的风雨里,踏过泥泞,留下通向我的印记吗?

心脏在喉咙口狂跳,撞击着耳膜。我伸出右手,指尖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带着一种赴死般的决心,一点点靠近那冰冷的躯体。近了,更近了……指尖终于触碰到它脊背上那湿漉漉、沾满泥浆的毛发。

冰冷!

那是一种穿透皮肉、直抵骨髓的寒意,顺着我的指尖瞬间蔓延到整条手臂,几乎冻结了血液。就在这彻骨的冰冷感攫住我的瞬间——

嗡!

世界猛地旋转、扭曲、塌陷!

不是视觉,不是听觉。是一种更原始、更直接的感官洪流,如同决堤的洪水,蛮横地冲垮了我的意识堤坝,将我彻底淹没!

* **寒冷!** 无孔不入的湿冷,从身下浸透骨髓的泥水传来,钻进每一根毛发深处。风像冰冷的刀子,刮过裸露的皮肤(毛发?)。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的刺痛。关节僵硬、生锈般地疼痛。

* **沉重!** 脖子上,一个冰冷、坚硬、粗粝的东西死死地勒着,紧贴着皮肉。每一次试图转头,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那沉重和摩擦带来的钝痛都无比清晰。那不是装饰,是刑具!是勒进生命里的枷锁!喉咙被压迫着,吞咽都带着火辣辣的痛楚。

* **干渴!** 喉咙里像塞满了滚烫的沙子,火烧火燎。舌头干涩地舔过同样干裂的鼻子。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不远处那个破旧的、边缘满是绿苔的水盆——里面只有浑浊的雨水和几片漂浮的落叶。渴望像火焰一样灼烧着意识,但身体被那该死的重量和长度禁锢着,无法挪动半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无法饮用的水,忍受着干渴的酷刑。

* **气味!** 无数复杂到爆炸的气味分子如同海啸般冲击着感官:泥土的腥甜、青草汁液的苦涩、腐烂落叶的霉味、墙角老鼠留下的骚臭痕迹、远处厨房飘来的、勾起胃部疯狂痉挛的饭菜香气(肉!骨头!)、还有……自己身上毛发沾着的污水和泥浆混合的馊味。每一种气味都如此浓烈,带着各自强烈的情绪信号,几乎要将大脑撑爆。

* **声音!** 风声掠过棚顶石棉瓦的呜咽、雨滴砸进水洼的噼啪、院墙外田野里模糊的虫鸣鸟叫、屋子里隐约传来的人声和碗碟碰撞声……这些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带着各自的方位和距离感,嘈杂地涌入。但最清晰、最刺耳的,却是自己每一次沉重呼吸时,喉咙里发出的、带着铁链轻微震颤的“嗬嗬”声,以及……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疲惫的跳动,咚…咚…咚…每一下都像在泥沼中挣扎。

紧接着,是画面。不是连贯的影像,而是无数破碎的、带着强烈情绪色彩的片段,如同锋利的玻璃碎片,狠狠扎进我的意识:

* **幼时的自由奔跑!** 脚下是松软温暖的泥土和青草,风呼呼地掠过耳边,带来自由的味道!四肢充满了无穷的力量,可以肆意地奔跑、跳跃、追逐翻飞的蝴蝶!那种无拘无束的狂喜,像金色的阳光一样灿烂!

* **脚踝触碰的瞬间!** 巨大的、带着肉香的骨头!兴奋地冲过去,牙齿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脚踝?)。然后,是刺破耳膜的、属于小主人的尖叫!世界瞬间被恐惧笼罩。不解!巨大的不解!为什么?我只是想叼走骨头!我没有咬她!那惊恐的尖叫像冰锥刺穿了喜悦。

* **铁链扣死的“咔哒”声!** 清脆,冰冷,带着终结一切的回响。脖颈骤然一沉!那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家的气味和主人手掌的温度瞬间被隔断在几步之外。第一次被锁住!茫然!困惑!然后是徒劳的挣扎、拉扯!铁链纹丝不动,脖子被勒得生疼!喉咙里发出委屈的呜咽,换来的只有不耐的呵斥。自由的金色大门,在眼前轰然关闭。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第一次没顶而来。

* **挣脱后的短暂欢愉!** 铁扣松开的瞬间!难以置信的狂喜!冲!不顾一切地冲向熟悉的身影(小主人!)!摇尾巴!跳跃!想把所有的快乐都分享给她!可是……她为什么在后退?为什么脸上是惊恐?为什么她举起了棍子?那骤然冷却的热情,那巨大的困惑和受伤……比铁链更沉重地砸在心口。欢愉像泡沫般碎裂,只留下更深的冰冷。

* **院墙外,同类奔跑的身影!** 隔着低矮的院墙,看到它们!自由的!在广阔的田野里追逐!嬉闹!阳光洒在它们油亮的毛发上!喉咙不受控制地发出激动的吠叫!回来!看看我!带我一起!带我一起跑啊!爪子疯狂地扒拉着泥地,脖子被铁链勒得几乎窒息。渴望像野火燎原,烧得心肺剧痛,却只能换来墙上冰冷的泥土碎屑和脖颈间更深的勒痕。

* **角落里,日复一日的凝望。** 天空的颜色从湛蓝到灰白,再到深蓝缀满星辰。雨滴落下,雪粒飘下。同一个角落,同一条铁链的长度。身体里的力量一点点流逝,像沙漏里的沙。奔跑的欲望被沉重的疲惫取代,只剩下日复一日地趴着,望着那堵永远无法翻越的矮墙,望着那片永远无法踏足的田野。孤独,像藤蔓缠绕着日渐衰老的身体,越收越紧。一种模糊的认知在意识深处浮起:这就是我的一生吗?就这样……结束了?

这些冰冷的触感、撕裂的疼痛、爆炸的气味、放大的声音、灼烧的渴望、碎裂的画面、无边的孤独……所有属于小黑的感官和记忆碎片,如同狂暴的泥石流,在百分之一秒内,蛮横地冲垮了我所有的意识防线,将我彻底吞噬!

“呃啊——!”

一声非人的、凄厉到极点的尖叫终于冲破了我紧咬的牙关,在死寂的后院中炸响!那不是我的声音,更像是灵魂被生生撕碎时发出的最后哀嚎。

我猛地抽回手,像被烧红的烙铁烫到,整个人向后跌坐在地,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裤子。眼前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刚才那短短一瞬的“共感”,如同经历了一场漫长而酷烈的刑罚,抽干了我所有的力气和精神。我瘫坐在泥地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带来刺痛。眼泪混合着冷汗,毫无知觉地汹涌而出。

“搞什么鬼!”爸爸暴怒的吼声从厨房门口传来。他大概是被我那声尖叫惊动了,手里还拎着个锅铲,脸上混杂着惊疑和未消的怒火。当他看到我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小黑尸体旁边的泥水里,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那怒火里掺进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和……慌乱?“你魔怔了?!滚回屋里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他的斥骂依旧凶狠,但底气明显不足。

我抬起泪眼模糊的脸,透过一片水光,死死地盯住他。喉咙里火烧火燎,发不出成句的声音,只有粗重的喘息和抑制不住的呜咽。但我用尽全身力气,抬起颤抖的手指,指向地上那具冰冷的黑色躯体。指尖残留的彻骨寒意还在刺痛我的神经。

“它……”我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它昨天……还活着……在雨里……走圈……”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带着血泪控诉般的颤抖,“你……前天……就……把它……”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哽咽堵住。

爸爸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像刷了一层白垩土。他嘴唇哆嗦着,眼神躲闪,不敢与我对视,更不敢看地上的小黑。那瞬间的慌乱和狼狈,像一道刺目的闪电,照亮了他精心掩盖的真相。

“放屁!”他猛地咆哮起来,像是要用巨大的音量驱散内心的不安,锅铲被他捏得咯咯作响,“死了就是死了!前天死的!你他妈少在这里装神弄鬼!滚!给我滚进去!”他挥舞着锅铲,像在驱赶什么不洁的东西,脚步却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远离了小黑尸体的方向。

他那色厉内荏的咆哮,那不敢直视的退缩,比任何承认都更有力地证实了我那可怕的“共感”所揭示的一切。冰冷的事实像铁锤砸下:他早就知道小黑不行了,他提前宣告了它的死亡,他任由它在风雨和冰冷的铁链中,孤独地咽下最后一口气。甚至……可能为了省去麻烦,为了掩盖他作为“主人”的失职,他选择了视而不见,直到那具躯体变得足够“明显”。

极度的悲伤、愤怒、冰冷的恐惧,还有那来自小黑临终时刻的、沉重的孤独和痛苦,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眼前爸爸扭曲愤怒的脸孔开始晃动、模糊。黑暗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温柔而不可抗拒地吞噬了我最后一丝意识。在彻底坠入虚无之前,我仿佛又听到了那个声音,不再是脑海中的低语,而是带着风雨的呜咽,在灵魂深处幽幽回荡:

“主人……好冷啊……”

……

意识如同沉船,在漆黑的深海里缓慢上浮。耳边是持续的、单调的滴水声,嗒……嗒……嗒……像是时间在冰冷地计数。眼皮重逾千斤,每一次试图掀开,都牵扯着整个头颅的钝痛。

“姐?姐!你醒了?” 是弟弟的声音,带着哭腔,近在咫尺。

我艰难地掀开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自家低矮的、被烟火熏得发黄的房梁。弟弟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凑在眼前,眼睛红肿,写满了恐惧和无措。妈妈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握着我的手,她的手心冰凉,还在微微颤抖。她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

“我……”喉咙干得冒烟,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你吓死我们了!”弟弟的眼泪也跟着掉下来,“你在后院晕倒了!浑身冰凉,怎么叫都不醒!爸……爸把你抱回来的……”他说到“爸”字时,声音明显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妈妈紧紧攥着我的手,冰凉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她终于发出声音,破碎而颤抖:“囡囡……别想了……都过去了……过去了……”她反复念叨着,像是在安慰我,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她的眼神涣散,里面残留着巨大的惊吓,目光时不时地、不受控制地瞟向房门的方向,仿佛那里潜伏着什么让她极度不安的东西。

爸爸不在房间里。但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氛围却无处不在。弟弟和妈妈的恐惧,像一层无形的膜,包裹着这个小小的空间。他们知道什么?或者说,他们感觉到了什么?

“它……”我挣扎着想问小黑的事,但刚吐出一个字,妈妈就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一哆嗦,用力摇头,眼泪流得更凶了。

“别问了!囡囡!别问了!求你了!”她几乎是哀求着,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你爸他……他……”她的话戛然而止,只剩下压抑的、令人心碎的啜泣。她不敢说下去,某种更深的恐惧让她噤若寒蝉。

弟弟也瑟缩了一下,小声补充:“爸……爸刚才在院子里……发了好大的火……把……把小黑……弄走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听不见。

弄走了?是埋了?还是……像处理一件无用的垃圾一样丢弃了?想到小黑那被铁链锁了一生的身体,最终连一个安静的归处都可能失去,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那串指向我床前的爪印,那撮毛发,那场撕裂灵魂的“共感”……所有被强行压抑的冰冷记忆,再次翻涌上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我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妈妈和弟弟惊慌失措地拍着我的背。

“呕——!”

一大口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我口中喷出,溅在妈妈慌忙伸过来擦拭的手帕上,也溅在了灰白色的床单上。那不是食物的残渣,那颜色……像凝固发黑的血块!

妈妈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手帕掉在地上,她看着自己手上和床单上的污迹,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弟弟吓得呆在原地,张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也愣住了。看着那刺目的暗红,看着妈妈惊恐欲绝的表情,一种荒谬的、冰冷的平静感反而笼罩了我。这不是我的血。这腥气……这粘稠冰冷的质感……是泥浆!是后院那混着小黑毛发、冰冷腥臭的泥浆!它还在我身体里!它从未离开!

就在这时——

“哐当!”

一声巨响猛地从堂屋传来!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被狠狠砸在地上,碎裂开来。

紧接着,是爸爸那变了调的、如同野兽般惊骇欲绝的嘶吼!

“啊——!滚开!别过来!滚开啊——!”

那声音里蕴含的恐惧是如此纯粹、如此原始,瞬间刺穿了墙壁,让房间里的空气都冻结了!妈妈吓得浑身一抖,猛地捂住了嘴,眼神惊恐地望向房门,身体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了瑟瑟发抖的弟弟。

我撑着虚弱无力的身体,挣扎着想要坐起。是它!一定是它!那无声的造访者!它来了!它终于……去找他了!

堂屋里的嘶吼和碰撞声还在继续,混杂着桌椅翻倒、瓷器碎裂的刺耳噪音。爸爸的咆哮声从最初的惊骇,迅速转为一种濒死的、语无伦次的哀嚎:

“不是我!别找我!……走开!……链子!……是链子!……你自己……你自己冻死的!……别过来!啊——!”

“链子”……“冻死”……这些破碎的词句,像冰冷的子弹,射穿了最后一丝侥幸。真相,在恐惧的哀鸣中赤裸裸地暴露出来。

妈妈死死抱着弟弟,两人蜷缩在床边,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连哭都不敢大声。爸爸那非人的惨叫声,如同地狱传来的回响,一声声撞击着耳膜。

我靠在冰冷的土墙上,身体因脱力和刚才的呕出而微微颤抖。听着外面那场属于父亲的、迟来的恐怖风暴,看着床单上那刺目的、混着泥浆的暗红污迹,再感受着喉间残留的、那不属于我的冰冷腥气……一种奇异的、近乎虚无的平静,反而像冰冷的湖水,缓缓漫过心口。

结束了?还是……某种更深的纠缠,才刚刚开始?那冰冷的泥浆,那沉重的铁链,那无声的凝视……它们真的会随着一具躯体的消失而消散吗?

窗外的天光,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暗沉下来。夜色,带着更深的寒气和死寂,无声地笼罩了这座被恐惧浸透的农家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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