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七年二月初二,江陵的冻土刚化开一层,田埂上就冒出了嫩黄的草芽。徐光启踩着泥泞的田垄巡查,手里捏着把刚抽穗的麦种——这是他从苏州带回的改良麦种,比本地品种早熟半月,正想在军屯试种。
“先生,这麦种真能多打粮食?”王承祖蹲在旁边,用粗糙的手指捻起一粒,放在嘴里嚼了嚼,”咋比咱本地的麦粒小呢?”
“小才金贵。”徐光启笑着把麦种撒在翻好的地里,”这叫’矮脚黄’,抗倒伏,还耐涝,去年在苏州试种,一亩能多收两石。”他指着远处的军户,”让弟兄们把地再整细些,这麦种娇气,土坷垃大了长不好。”
军户们应着声,手里的锄头抡得飞快。冻土翻起的黑泥里,还能看见去年秋粮的根茬,混着细碎的冰碴,散发出潮湿的腥气。徐光启心里盘算着:若是这百亩军屯试种成功,明年就能在全县推广,至少能多养活三百户人家。
正想得入神,钱六带着个老农匆匆跑来,老农手里捧着个破麻袋,里面装着些发黑的谷种,粒瘪壳厚,还混着不少沙土。”先生!您快看看!”老农急得直跺脚,”俺们从粮站领的稻种全是这样的,这要是播下去,秋天怕是颗粒无收啊!”
徐光启捏起一把谷种,指尖沾了层灰黑色的霉斑。他心里一沉——春播的种子事关全年收成,粮站竟敢用霉变的陈种充数?
“领种的百姓都在粮站等着,您快去看看吧!”钱六抹了把脸上的泥,”管粮的刘主簿说,这是’官定良种’,不爱要就自己想办法!”
徐光启跟着往粮站赶,远远就听见吵嚷声。几十个乡民围着粮站的栅栏,手里都捧着类似的破麻袋,有的在哭骂,有的在哀求,栅栏后站着个油头粉面的小吏,正是县主簿刘成——张文昌的远房表侄,年前刚顶替了被革职的赵谦。
“都吵什么?”刘成倚着栅栏,手里把玩着串铜钱,”这可是从省里调来的’改良种’,寻常百姓想买还买不着呢!嫌不好?有本事别领啊!”
“改良种?”徐光启走上前,把发霉的谷种扔在他面前,”《农桑辑要》里写得明明白白,’谷种需晒三日,去霉去瘪,方得下种’。你这掺着沙土的霉种,是哪个省里的’改良种’?”
刘成见是徐光启,脸上的横肉跳了跳,强笑道:”徐先生不懂这里面的门道。这是新培育的’耐瘠种’,看着丑,种下去才知道好。”
“是吗?”徐光启扬声道,”那我倒要问问,这批种子是从哪个粮仓调的?领种名册在哪?为何军屯领的种和百姓的不一样?”
一连串追问让刘成慌了神,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旁边的粮站小吏却嘴硬:”这是按县太爷的意思办的,徐先生总不能管到知县头上吧?”
“知县也得按朝廷规矩办事。”徐光启亮出”巡视湖广”的令牌,”把领种名册和调粮文书拿来,现在就拿!”
刘成见躲不过,只得让人取来文书。徐光启翻开一看,上面写着”调粮种五百石,每石作价三钱”,落款处盖着荆门市舶司的印——竟是从盐商手里调来的陈粮,根本不是什么”改良种”。
“好个’官定良种’。”徐光启把文书拍在桌上,”用盐商的陈粮充作稻种,每石还比市价贵两钱,你们这是借着春播搜刮百姓!”
乡民们顿时炸了锅。”怪不得粮站的人说’自愿购买’,原来是想坑俺们的钱!””去年的秋粮还没卖完,哪有银子买这破种?”人群往前涌,眼看就要冲开栅栏。
“都别动!”王承祖带着军户们赶来,手里的刀枪往地上一顿,”先生自有处置,谁也不许乱来!”
刘成吓得躲在粮站里,隔着栅栏喊:”这是县太爷让办的!你们敢抗命?”
“县太爷在哪?让他来见我。”徐光启的声音不高,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劲,”若是他说这霉种能当良种,我现在就把这袋种全吃下去!”
这话堵得刘成哑口无言。正在这时,一顶小轿匆匆赶来,轿帘掀开,江陵知县周显谟钻了出来——正是去年被革职的周显谟的堂兄,靠着张文昌的关系复职,刚到任半月。
“徐先生这是做什么?”周显谟明知故问,还故意理了理官袍上的褶皱,”春播在即,搅闹粮站,耽误了农时谁担得起?”
“周知县来得正好。”徐光启把发霉的谷种递过去,”百姓领的稻种全是这样的,还请大人说说,这’良种’能播吗?”
周显谟捏着鼻子瞥了一眼,含糊道:”许是储存不当有些受潮…晒晒还能用。”
“晒晒能用?”旁边的老农突然哭喊道,”俺儿子去年就是吃了这发霉的谷子,拉了半个月肚子,差点没了命!这要是播下去,苗长不出来不说,连地里的好土都得被糟践了!”
周显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却仍嘴硬:”此事关乎全县春播,岂是你一个老农能懂的?徐先生,我看不如先让百姓领种播种,若是真有问题,秋后本官自会上报。”
“秋后?”徐光启冷笑,”等秋后颗粒无收,百姓喝西北风吗?”他转身对钱六道,”去账房支三百两银子,立刻去荆门买新稻种,要最好的’珍珠稻’,记在我的账上。”
“先生!”钱六急了,”布政司的存银本就不多,还要留着修水渠…”
“水渠能等,春播等不得。”徐光启打断他,”就说我说的,出了事我担着。”
军户们闻言,纷纷掏出腰间的碎银子:”俺这有二两,是去年的饷银!””俺家还有半袋陈麦,能凑凑!”连王承祖都解下了腰间的玉佩,那是他抗倭时得的赏物,据说能值五两银子。
徐光启看着眼前的银钱和玉佩,眼眶有些发热。他把东西推回去:”弟兄们的心意我领了,银子我来想办法。你们只要把地种好,就是对我最大的帮衬。”
正说着,李贽的轿子到了。老参议披着件厚棉袍,脸色还有些苍白,却精神矍铄。”光启说得对,春播是天大的事。”他对周显谟道,”周知县,这批霉种必须全部收回,由布政司统一调换。至于差价,从县里的杂税里扣——你要是扣不出来,就自己掏腰包。”
周显谟看着李贽,又看看徐光启身后的军户和乡民,知道再硬撑下去没好果子吃,只得咬着牙应道:”下官…下官照办。”
三日后,从荆门调运的”珍珠稻”种运到了江陵。颗粒饱满,色泽金黄,捧在手里沉甸甸的。徐光启带着军户们在粮站前分种,乡民们排着队,领种时都要给徐光启作个揖,有的还往他手里塞把自家炒的南瓜子、腌的咸菜,粗糙的布包里裹着滚烫的心意。
分到最后,还剩两石稻种,徐光启让人送到城西的破庙里——那里住着十几个无家可归的流民,昨日领种时来晚了,正对着空麻袋发愁。
流民们捧着稻种,对着徐光启磕头,额头磕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先生的大恩,俺们这辈子都忘不了…”一个瞎眼的老妇摸索着,把怀里的一个布娃娃塞给他,”这是俺孙女扎的,说给先生保平安。”
布娃娃是用破布缝的,眼睛是两颗黑豆,歪歪扭扭,却透着股执拗的鲜活。徐光启把布娃娃揣进怀里,感觉比任何官印都沉重。
回到军屯时,夕阳正把稻田染成金红色。军户们在播撒”矮脚黄”麦种,王承祖牵着匹老马,在田埂上碾压刚播好的种子,马蹄踏过泥泞,留下串串深浅不一的蹄印。
“先生,您看这地整得中不中?”王承祖抹了把汗,黝黑的脸上沾着泥,笑起来露出两排白牙。
徐光启望着翻涌的麦浪,远处的水渠里,融雪汇成的细流正汩汩地往田里淌,带着春播的希望,渗进每一寸冻土。他突然想起李贽今早说的话:”为政如农,播什么种,就收什么粮。你播下的是民心,秋天收的,就是天下太平。”
风掠过新绿的草芽,带着泥土的腥气和麦种的清香。徐光启握紧怀里的布娃娃,仿佛握住了整个江陵的春天。他知道,春播的风波只是开始,往后还会有夏耘的辛劳、秋收的考验,但只要这地里的种子能发芽,百姓的心里有盼头,再难的坎,也能迈过去。